樓宇烈:我學佛法幾十年的體會

有很多人想了解佛教,特別是想了解禪宗,但對於禪宗大家又常常覺得把握不定,因為對於禪宗的許多公案大家都不知道在說什麼東西,也不知道禪宗怎麼樣來修證,怎麼樣才能了脫生死,怎麼樣才能明心見性。

其實這些問題都是來自於將禪看成是和我們現實世界不一樣的、很神秘的、彼岸的一種境界。然而,禪並不是彼岸世界的東西,禪也不是一個高不可攀的境界,禪就在我們中間,禪並不是很神秘的東西,禪就是我們日常的生活、言論、行為、思想。

禪宗是非常注重現實的,或者用禪宗的話來講叫做「當下」。我們的生命要有意義,只能夠在當下體現出來,因此要活在當下,既然要活在當下;修也要修在當下,悟也要悟在當下。就像戒煙的人總想,明天不抽吧,明天抽完了,再等明天吧,這樣永遠沒有當下,也就永遠戒不了煙。所以說,禪宗特別強調當下,人要活在當下,生命要體現在當下。

當下講究的就非常實際了,平凡無奇。所以很多人想問我該怎麼學禪啊,那就是你該做什麼做什麼。對於有些人想求得一個心目中的某樣的東西,對於他們來講,這種當下的修煉是修而無修啊,也是悟而無悟的。只要是能體會到其中的真味,就會知道,原來禪就是那麼簡單,禪就是不需要離開我們的當下,因為離開了當下,實際上就什麼也得不到。

慧能在《壇經》裡面多處這樣講,「菩提只向心覓,何勞向外求玄」;「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覓菩提,恰如求兔角」。兔子哪來什麼角啊,就是說,離開當下是求不到的。

近代一位著名的高僧,太虛大師曾講過這樣的話,「仰止唯佛陀」,我敬仰的是佛陀,「完成在人格」,完成就在自己的人品。「人圓佛即成」,每個人只要修養的好那就是佛了,「是名真現實」,這才是真正的現實。我們要體悟生命,就要從當下做起。做好本分之事實際上是為理想開闢了道路。我們很多人都喜歡遐想,但再好的理想不能從本分事做起的話那也是永遠達不到的。

在這裡我告訴大家,學禪就是要從你的本分事做起。有人問學禪有沒有一個次第、一個道路可循?有。這就是三句話,或叫做「禪學三要」,「修禪三次第」。

做本分事

第一句就是「做本分事」,做好你現在應做的事。

河北趙縣柏林寺是唐代的一位叫做趙州禪師的道場。做本分事就是趙州和尚在接引學人時講的一句話。他的弟子不明白什麼叫「做本分事」,他就解釋說:「樹搖鳥散,魚驚水渾」,樹一搖動,鳥就飛散了,水裡的魚一驚動,水就渾了,這是很普通的事情。

學禪也是很普通的事情,你現在在幹什麼,那你就繼續幹什麼。有人聽了不解,會問「那你還修什麼呢,既然你已經這樣了那你要修什麼呢?」但這正是佛教所講的「無修之修」,這個其實比你要想通過學一個什麼方法去修是更難的。

因為就一般人來講,他們都是不太安於自己的現狀的,總是手裡做著一件事,心裡想著另一件事,而且總覺得我手裡做的這件事是委屈了我這個人,而我心裡想的那件事才是真正適合我做的事。所以說要能夠做好你手下的本分事不是一個很簡單的事,而禪正是要在這個地方考驗你,鍛煉你。

我們常常講事情要從腳下開始,你怎樣才能使得自己成為一個有修養的人?脫離你現在所做的事,這只能成為一個空想。禪不是一個空想,它是很具體的,就在你的面前。你要是能真正做到這第一步,你也就有了一個很好的開始了,你也就開始認識到禪的真諦了。

禪不是要讓我們離開現實世界去幻想一個什麼樣的境界,而是就在現實生活中讓你去體認你的自我。學人們經常會問這樣的問題,「你有什麼辦法幫我解決種種煩惱啊?幫我解脫掉綁在我身上的種種繩索啊?」

很多禪宗祖師們在回答他們的時候,就會反問「誰綁住你了?」沒有人綁住你,是你自己綁住你自己的,我們有句話叫「自尋煩惱」。你自己有了分別心,自己討厭這個現實生活環境,討厭這麼多的包袱,就想跳出這個現實生活環境去找一個清淨的地方躲起來,可是有這樣一個清淨的地方嗎?沒有!

看起來你是跳出這個環境了,可實際上你是放下這個包袱又去背上另一個包袱,逃出這個牢籠又去鑽進另一個牢籠。所以禪宗是非常強調當下就覺悟到你的本性、本心是沒有煩惱的,只是你自己把煩惱加在自己身上,所以禪宗的第一個宗旨就是 「自心本來清淨、原無煩惱」,你要離開現實的世界要去尋找一個清淨的世界,本身就是一個煩惱,因為你找不到。所以我們要從當下的本分事做起,這是第一步。

持平常心

第二句話是「持平常心」。這句話和前一句話是相通的,但是它對你的要求又提高了一步。因為雖然你做好了本分事,但你是否還能做到對你所做的事沒有什麼計較呢?你是否在意別人對你所做的事的讚揚或批評,是否會因為別人說風涼話心裡就不高興,別人說了好話有必要就心裡很舒服呢?

做好本分事不等於就保持了平常心。平常心就是該做什麼做什麼,不動心,不起念。

禪宗公案裡有這樣一個故事,有人問一個禪師「你平時修煉不修煉啊」,他說當然修煉了,又問:「你怎麼修煉啊?」他說我是「饑來吃飯,困來睡覺」。別人就納悶,說你這也叫「修’嗎?他說當然是修了,有多少人是吃飯的時候不好好吃,百般的思慮啊,睡的時候不好好睡,千般計較啊。本來很普通的一件事,吃飯睡覺,可是有很多人就是要想東想西,吃到好的心裡就高興,吃到差的,心裡就埋怨。

對於這些事你能不能不計較任何的好壞呢,用佛教裡的話講就是能不能做到「八風吹不動」。哪「八風」呢?利、衰、毀、譽、譏、稱、苦、樂。

「利」就是順利,「衰」就是衰落,「毀」「譏」就是譭謗你、譏諷你,「譽」 「稱」就是讚揚你、吹捧你。你做任何事情,在這種八種情況下都能不動心,那是需要很高的修養的。有時盡管你嘴上會說「這些事我都看穿了,根本就不在乎」,可是我想當別人說你幾句風涼話的時候,你可能心裡就不太好受。別人要是吹捧你幾句,你雖然表面上說「哪裡哪裡」,可是心裡面可能在暗暗自喜。這也是人之常情,要想能克服這一點,必須禪修達到相當的境界才行。

我常常講一個故事,宋代的著名文學家蘇東坡,他對禪學有很深的造詣,他跟佛印禪師關係相當好,平時經常來往,他們一個住在江南,一個住在江北,有一次蘇東坡坐船過江去看望佛印,恰好碰到佛印不在寺廟裡,他就一個人在寺廟裡轉悠,看到大雄寶殿裡的佛像十分莊嚴,他就寫了一首詩: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八風吹不動,端坐紫金蓮。他寫完自己覺得很得意,就交給小和尚,說等你師父回來交給你師父看,然後他就走了。

佛印回來看到這首詩,就提起筆來在上面題了兩個字:放屁!就讓這個小和尚給蘇東坡送回去。

蘇東坡一看很納悶,心裡很不以為然,心想我寫那麼好的詩,居然給我的評價就是「放屁」兩個字。所以他就馬上坐船去找佛印禪師,要跟他辯辯理。見了佛印禪師,佛印就跟他說,你不是「八風吹不動」嗎?我這麼一屁怎麼就把你打的過江來了呢?

所以你們看,蘇東坡的佛學修養還是相當高的,對佛學的義理理解得也相當透徹,可是碰到這樣具體的事,他就不能用一個平常心去對待。大乘佛教講「六度」,即從此岸世界渡到彼岸世界的六種修煉方法:佈施、持戒、忍辱、精進、禪定、智慧。

這個第三講的忍辱,我們常常將它理解成忍受屈辱,比如別人打你、罵你你都能忍住,或者甚至像基督教裡講的那樣,別人打你左臉,你要把右臉也送上去。

其實佛教裡講的「忍辱」不只是忍受屈辱,你還要能不能忍住人家的吹捧。「八風」裡不僅有毀、譏,還有稱、譽,對於別人的毀、譏,你可能忍住了,對於別人的稱、譽你能不能也不為所動?而要做到這一點是相當困難的。

成自在人

第三句話就是「成自在人」。所謂「自在」,就是自由自在。我們沒有任何煩惱的束縛了,那不就是自由自在了嗎?做「自在人」是佛教所追求的最高境界,佛教裡描寫的佛、菩薩他們所追求的就是一種大自在的境界。

《心經》的第一句就是: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那麼怎樣才能成自在人呢?什麼是大自在境界?禪宗裡也有描寫,就是「終日吃飯未曾嚼著一粒米,整日行走未曾踏著一片地。」這句話在一般的思維方式下是不好理解的,而佛教通過這個要說的是,你不要被這些外在的相狀所牽動,你雖然整天在吃飯,走路,但不會被米、路這些外境所干擾,而你又始終沒有離開這個外境。

修禪並不是要你躲到什麼深山老林裡去,什麼東西都見不著,好像這樣就不會被外境干擾了。其實就算到了深山老林裡面,要是你的心不淨的話,你產生的種種妄想念頭可能比你在這熱鬧的地方更多。禪宗講你心淨了,才能佛土淨,心不淨到哪都躲不掉。所以在這個花花世界裡,如果你能做到對境不起心、不起念、不著相,那你就自在了。

上面我給大家講了三個步驟,即「做本分事、持平常心、成自在人」。有些人聽了我這三句話,覺得很有意思,就問能不能給它再對上三句,讓它成為一個對聯呢?我想了想,覺得對上這三句話比較好,今天也奉獻給大家:行慈悲願、啟般若慧、證菩提道。這三句話應該算是大乘佛教的最根本的精神。

行慈悲願

大乘佛教從哪入手?就是從慈悲入手,慈悲就是與樂拔苦,對眾生要行慈悲,而對自己來講也是一個修證的過程。因為最切實的來講,怎麼才能行慈悲?慈悲就是你的本分事。

啟般若慧

第二句話「啟般若慧」,「啟」就是開啟,而「般若」本身就是智慧的意思,那麼為什麼不直接把它翻譯成智慧呢?

因為它跟我們平時講的智慧不是一個層次上的東西,我們平時講的智慧就是指一個人很聰明,或者這個人對事物能夠分辨得很清楚。我們平時的認識就是從分辨開始的,我們講一個東西是方的,這是相對於圓的、三角形的來說的。可是正是這種分別的思維方式讓我們產生了一種分別心、執著心。

在佛教看來最基本的一個分別就是我跟他人的分別,即「我執」,一切的煩惱歸根結底來說都是來源於「我執」,將我和他人對立起來。那麼要怎樣才能破除這種分別與執著呢?那就是要用一種般若的智慧。

所謂般若的智慧就是消除這種分別,它是一種平等的智慧,用《金剛經》裡的話講,就是「是法平等,無有高下」。這種所謂平等、無分別是在什麼基點上來講的呢?就是認識到一切事物是本來清淨的、本來是空的。

為什麼說它們是空的?因為一切現象世界的事物都是因緣而生,都是「緣起」,既然是緣起的,這個事物就沒有一個獨立的自性,它是各種因緣集合在一起的,因緣聚會,才有這個生命體。所謂生命體都是由「五蘊」聚合而成的,即色、受、想、行、識。所以「因緣所生法,我說即是空。」沒有一個獨立的自性,在佛教裡稱做「無我」,因緣一旦散了,這個事物也就沒有了。

因此這樣一個現象世界的事物是沒有恆常性的,是剎那生滅的,所以佛教裡講「無常」,一切生命體都有生老病死這樣的過程,一切非生命體也有成住異滅這樣的過程,所以佛教才講「諸行無常,諸法無我」。

般若這種智慧要你看到這一點,用《金剛經》裡的話說就是「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這樣你就不會產生種種顛倒妄想,去執著它。只有這樣你才會有平常心,不會去計較得失。佛教就是要你用般若的智慧去消除分別心,執著心,以及由這種執著心產生的貪、嗔、癡這「三毒」。

貪就是貪得無厭,嗔就是惱怒,癡就是不明事理。人們的一切煩惱就是來源於這 「三毒」。有人會問佛教講消除「執著心」、破除「我執」,這和有人生目標、有人生追求有沒有矛盾。我想這是兩個問題,一個人怎麼可能沒有追求呢?佛教並不是要制止你有人生目標,而是說你要找到自己恰當的人生目標。

人最難的就是自我認識,把自己放在一個恰當的位置,如果你沒有把自己放在一個恰當的位置上,瞎追求這個追求那個,那很可能就會出問題,可是一旦你把自己放在恰當的位置上,在這個位置上做到最好,那就是真正的把握了自我。這並不是執著。我們不要把兩種執著混淆了,做事情要有一種執著心,這是佛教裡講的「精進」,是佛教所提倡的,它不同於我們這裡要破除的「我執」。

證菩提道

第三句話是「證菩提道」。《法華經》裡講,佛是為了一個大因緣來到這個世間的,這個因緣就是開佛知見,示佛知見、悟佛知見、入佛知見。

佛知見就是般若的智慧。那麼佛教追求的是什麼東西呢?

就是「證菩提道」。菩提就是覺悟。佛教說,這種般若的智慧就是讓你悟到你自己的本來面貌。禪宗常問,父母未生你前,什麼是你的本來面貌?那就是什麼都沒有啊。佛教最終來講是講人的覺悟的,覺悟人生,認識到自我,而不被現象世界的我牽著鼻子走。如果你回歸到真正的自我,那你就是自由的,現在人最痛苦的事情就是自我的失落。

我們所以煩惱,所以覺得沒有自由,是因為你還沒有認識到必然,如果你認識到必然,那麼你就有了自由了。自由是對必然的認識和把握。比如我們現實生活中的法律、規則都是一種必然性的體現,你是不能隨便違背的,違背了就要懲罰你。可是你認識到這種必然性,按照這種必然性去做的話,那麼你就到哪都是自由的。

為什麼孔子講到了七十歲就可以「從心所欲不逾矩」?因為七十年的人生經歷讓他能夠充分的了解和把握到人生的一些必然規則。當然不一定要到七十歲,這要看各人的悟性。我今年七十多歲了,還是達不到「從心所欲不逾矩」,有些人不要到七十歲就能覺悟。

前些日子我看了一個節目,其中採訪的一個小女孩,我覺得她的悟性就比我高啊。這個節目是採訪大連的一個叫「愛心之家」的社會機構,它是專門收養那些父母都是囚犯的孤兒的,其中就有一個12的小女孩,她父母都在坐牢,她只能在外面流浪揀破爛,在這個流浪的過程中,受到社會上的種種歧視、侮辱、打罵。但是她說她在受到別人打罵的時候從來不去還手、還口。主持人就問她為什麼不還手、還口呢?她回答到,要是我去還口,他還在罵我,這不就吵起來了麼,那就等於我自己換了個嘴在罵我自己,要是我去還手,他就會變本加厲的還手,那就等於我自己換了一個手在打我自己。

我們看到,她小小年紀就能看到這一點,有這樣一份平常心,是很不簡單的。總的來說我們要有一種覺悟,這樣才能獲得自由自在的我。

活在當下

我講完這兩個聯了,有人就會問:是不是還有個橫批啊?是有個橫批,就是四個字:「活在當下」。

這就是說,佛教並不是像我們想像的,是脫離世間的生活的,恰恰相反,它是從當下做起的。大乘佛教起來以後,它對原來的原始佛教、部派佛教即所謂「小乘佛教」最大的批評就是這些部派佛教「欣上厭下」。

所謂「上」就是菩提、涅槃,「下」就是生死,煩惱。小乘佛教把「上」看的很重,拚命的追求,把「上」、「下」看成是對立的。但其實二者並不矛盾。佛教並不是宣揚命定論,你的命完全是由你自己決定的,你造這樣的業,就受這樣的報,你一念之差,你覺得現在生活在地獄裡一樣,但你也完全可以改變你的心念。

因果理論是兩方面的,它並不是要你消極等待,你完全可以改變自己的命運,這叫做「命由己定」。所以佛教強調的是當下,是靠你的覺悟來解決你自己的生死、煩惱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