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明集》十四卷,梁釋僧佑(445~518)撰(僧祐行事見本書僧祐條)。《出三藏記集》卷十二所載僧祐自撰《弘明集》目錄作十卷三十三篇,而現行本作十四卷五十八篇(包括書末附僧祐後序)。十卷所載都是梁以前的文章,後來增入的,多半是梁代的文章(亦有少數梁以前的文章),而兩唐志均載《弘明集》十四卷。因此,現行十四卷本由來已久,或為僧祐自行增補亦未可知。
  本書搜集範圍,從東漢末迄梁代止。時間三百多年,作者百人左右,僧侶僅有十九人。
  本書各卷主要內容如下:
  第一卷,論著兩篇:第一篇《牟子理惑論》(牟子書原名《治惑》,唐人避諱改「治」為「理」)。本文共三十七章,多半記載佛法初來史事,並涉及夷夏剃度、報應生死等問題,意在牽綴經典闡揚佛教。第二篇是《正誣論》,未詳作者,本人針對一般人所注意的吉凶壽夭災祥等具體問題為佛教辯誣。
  第二卷,論著一篇:宋宗炳的《明佛論》,一名《神不滅論》。本文對晉宋之際爭辯神滅不滅問題,提出自己的看法。宗炳是廬山慧遠的弟子,他的主張不出慧遠學說的範圍。
  第三卷,書啟五篇,論著一篇:書啟都是何承天與宗炳兩人對慧琳《白黑論》互有不同的意見而爭論的。《白黑論》論儒釋同異,雖主張兩家殊途同歸,但意在抑佛揚儒,宗炳竭力反對這種議論,何承天卻表示讚同。晉孫綽的《喻道論》,是對當時本末(後世體用)問題,提出佛教明白主張。
  第四卷,論著一篇,書啟五篇:何承天除了對慧琳的《白黑論》激賞而外,還著了一篇《達性論》來誹謗佛教,顏延之寫信駁斥他,此下五篇書啟都是二人來往的爭論。
  第五卷,論著七篇,書啟四篇,共十一篇:自羅含《更生論》起至慧遠《沙門不敬王者論》止,前後六篇,辯論焦點均在神滅與神不滅問題上。慧遠《沙門袒服論》以下三篇,辯論禮制問題。慧遠《明報應論》與《三報論》,乃闡明佛教根本教義之一因果報應的,這個問題,在晉、宋間也是爭論焦點之一。
  第六卷,論著書啟共八篇:晉義熙年間有人比沙門為五蠹之一,道恆乃撰《釋駁論》駁斥。宋末道士顧歡撰《夷夏論》,雖以孔老釋同為聖人,但堅執夷夏界限排斥佛教,明僧紹的《正二教論》以及《謝縝之書與兩封顧與道士書》都是和他爭辯這個問題的,張融的《門律》以反周顒的《難張長史門律》並問答三首所辯論的都是當時儒道釋三家的本末問題。
  第七卷,論著四篇:從朱昭之的《難顧道士夷夏論》,到僧敏的《戎華論折顧道士夷夏論》,一望而知都是駁斥顧歡《夷夏論》的。
  第八卷,論著三篇:玄光的《辯惑論並序》條舉五逆六極痛斥道教。齊世有道士假張融的名義作《三破論》(入國破國、入家破家,入身破身)詆毀佛教,於是梁劉勰作《滅惑論》,僧順作《析三破論》,痛加駁斥。
  第九卷,梁武帝《立神明成佛義記並沈績序注》一篇,闡明成佛以心為正因的道理。范縝著《神滅論》,想從佛法根本教義上推翻佛教,蕭琛與曹思文均著《難神滅論》來駁斥他。范縝《神滅論》全文,載《梁書》本傳中,本卷僅載他《答曹舍人書》一首。
  第十卷,梁武帝《勅答臣下神滅論》,釋法雲《與王公朝貴書》並六十二人答書均站在神不滅的立場破斥《神滅論》。
  第十一卷,書啟二十七篇,內容可包括為四點:一、讚揚佛事,二、辯難佛不現形,三、論心源一本,四、辭世從道不受爵祿。而最重要的是蕭子良與孔稚珪往來三書,二人均主張一本之書,這與當時學術思想極其有關。
  第十二卷,書啟表詔四十篇,所談的都是當時現實問題,如沙門踞食問題,沙門應不應敬王問題,恆玄料簡沙門與求沙門名籍等問題。
  第十卷三,文三篇:晉郗超的《奉法要》談三歸五戒六齋等具體問題。顏延之的《庭誥》二章、談道教重在煉形,佛教重在治心。王該的《日燭》意思是佛教主要在說明生死根源以及善惡報應的道理等等,恐一般人不明白,寫這篇文章來「助天揚光」,所以叫《日燭》。
  第十四卷,文共四篇:竺道爽《檄太山文》、智靜《檄魔文》,寶林《破魔露布文》,以上三篇均是摧魔之說,末了一篇為僧祐的《弘明集後序》。《出三藏記集》僧祐自撰目錄末後有《弘明論》一卷,而本文前面亦作「論雲」字樣,因而近人認為此篇決非後序,而實是《弘明論》。
  本書的主要宗旨在現行本《弘明集後序》裡,作者指出時人對佛教有六種懷疑:「一、疑經說迂誕大而無征;二、疑人死神滅,無有三世;三、疑莫見真佛,無益國治;四、疑古無法教,近出漢世;五、疑教在我方,化非華俗;六、疑漢、魏法微,晉代始盛。」這六疑其實都是當時儒道兩家攻擊佛教的焦點,第二疑就是有名的神滅不滅之爭的問題,第五疑就是夷夏之爭的問題。從佛教立場看來,這六疑都是異端。作者譔集本書的主要宗旨,就在於排斥這一些異端,為法禦侮而達到弘道明教的目的。
  本書主要的價值有三點:
  第一,本書反映了佛教和儒道思想的鬥爭。佛教和儒道思想的鬥爭主要表現在兩個問題上:一為夷夏之爭,一為神滅與神不滅之爭。
  關於夷夏問題,遠在春秋時代,由於現實的種族鬥爭的劇烈,反映在當時以華族為中心的士人階層的思想裡,就形成了一種夷夏之分的看法。最主要的代表就是儒家的創始人孔子,從政治統一的觀點出發在《春秋》中他主張尊王攘夷;從文教風習的觀點出發,在《論語》中他主張用夏變夷。從此嚴夷夏之分的思想就成了儒家主要傳統思想之一。到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後,儒家學說佔了統治地位,作為儒家主要思想之一的嚴夷夏之分的看法,更普及到一般社會人心中。
  東晉劉宋之際,道教的勢力逐漸確立。嚴夷夏之分的儒家學說又變成了儒道兩家共同反對外來思想佛教的旗幟,特別是道教反對佛教尤為激烈。
  劉宋末年,道士顧歡作《夷夏論》,表面上雖然主張孔老釋同為聖人,而實際上他卻堅執夷夏界限來排斥佛教。本來宗教與學術思想是有國際性的,就不應該說什麼夷夏的界限,不過在儒家思想佔統治地位的時代裡,這種說法是可以根本顛覆佛教的。所以兩家的爭辯異常激烈,顧歡的《夷夏論》發表之後,明僧紹就寫了《正二教論》來駁斥他,其次謝鎮之、朱昭之、朱廣之、釋慧遠、釋僧愍也均寫了書啟或論著加以論駁。成為宋、齊之際思想鬥爭中的一件大事。
  此外還有一件大事,就是齊、梁之際神滅與神不滅的論爭。神滅思想在兩漢本來是與自然科學思想結合的道家反對儒家有神論的鮮明旗幟。到了魏、晉,道家思想一部分變質而為講究導引煉丹以求長生的神仙派,與佛家的神不滅思想漸趨一致,而原來的道家神滅思想反為儒家所繼承而用來作為反對佛教主要旗幟之一(清談家也利用神滅思想反佛)。
  當時的佛教主張眾生有神明相續一直至於成佛。如果主張神明不相續,當然就不會有成佛這一回事。這個問題,早在東晉、劉宋之際就已開始爭論,到蕭齊時代范縝《神滅論》出,佛教與儒道兩家的思想鬥爭就達到了白熱化階段。
  范縝是「博通經術尤精三禮」的儒家,而又吸收了道家自然主義的思想。這樣他的《神滅論》出,當時就引起竟陵王蕭子良聚集眾人來和他辯難,蕭琛、曹思文、沈約等作文章加以駁斥,但都不能屈服他。梁武帝令臣下答覆他的神滅論,當時答覆者有六十二人之多。這是齊、梁之際中國思想史上的一件大事。
  第二,本書反映了當時人對佛教的理解。佛教是世界上含有豐富哲學思想的一種宗教。它的教義不但廣闊而且淵深,部派也多,部派的學術思想也異常複雜。它的全部學說不是一下子傳入中國,而是隨時間的推移一部分一部分地傳來,終至於幾乎全部傳入中國。當某部分佛教思想傳入而得到高僧大德弘揚的時候,傳入的這部分思想就對一般佛教徒起了支配的作用。以對神不滅這個問題的看法為例,它不但反映了當時人對佛教的理解,同時它也說明了那種理解和當時傳入的佛教思想有怎樣的關係。東晉、南朝佛教徒對神不滅的理解,是和當時所傳小乘中的犢子部和正量部的有我論有相當關係。
  《弘明集》所載第一篇主張神不滅的文章,是宋宗炳的《明佛論》(又名《神不滅論》)。宗炳為廬山慧遠的弟子,慧遠乃當時內外宗仰的大德,在他的《沙門不敬王者論》五篇中,最後一篇就是《形盡神不滅》。他所謂神指的是精靈(靈魂),和犢子部正量部的勝義補特伽羅並無二致,這也不是偶然的。在《高僧傳》卷六《釋慧遠傳》中,曾記載晉太元十六年(391)有一個罽賓沙門叫做僧伽提婆的來到了潯陽,慧遠特地請他翻譯《阿毗曇心》與《三法度論》,還替他制序弘揚。其中《三法度論》是賢胄部的著述,賢胄部與正量部都同出於犢子(犢子部分為四派,他們是四派中的兩派),所以犢子部與正量部的根本思想--有我論就反映在《三法度論》中。而犢子部與正量部的這一思想,又通過《三法度論》而影響於東晉、南朝佛教思想界。不但慧遠的《形盡神不滅》的理論應用到它,乃至後來與范縝作鬥爭的一切神不滅的理論,都無不和它有關。
  第三,本書保存著珍貴的文獻。《弘明集》的作者百人都是當時的名流。百人中如習鑿齒、羅含、孫盛等雖有專集行世,但其餘沒有專集行世的人不少。這些名流的文章,要不是《弘明集》的編集,可能都沒有機會保存下來而早就失傳了。
  (田光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