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有弟子問我:「怎樣才能安樂?」
我想這是個很好回答的問題:「放下執著就會安樂。」
可是很長一段時間後,我發現這種簡單直接的答案並不是對所有人都有效。
什麼是執著?怎樣算放下?這些都是問題。所以,當弟子再次問我怎樣才能安樂時,我便反問道:「你現在感覺如何?」
安樂,說到底,是一種心的感受。
有時候,人們並非不快樂,只是以為自己不快樂而已。如果你試著去觀察自己的情緒變化,會發現情緒就像天空的浮雲,多變而易散,遠看一朵一朵,彷彿人能在上面漫步起舞,但走近一看,才發現根本沒有立足之地。盡管如此,天空還是經常出現浮雲,在我們心性的天空中,情緒的浮雲聚成雲團,構成我們的心境。快樂滿足的情緒多,心境便安樂。
什麼是快樂呢?痛苦消失就是快樂。
不要把快樂看得太嚴重,好像不鄭重其事付出十二分的努力就不能得到它似的。
事實並非如此。再普通的人再平凡的生活裡也充滿快樂。口渴的時候,喝上水就會感到快樂;肚子餓了吃東西就會快樂;上了一天班疲憊不堪,回家的地鐵上意外地坐到一個座位,你會快樂;那顆蛀牙困擾了你好幾天,醫生把它拔除的那一刻,你很快樂;悶熱的夏夜裡一絲涼風、烈日下路旁的一片樹蔭,會令你快樂;甚至最平常的呼吸也會給你帶來快樂……
靜坐的一個入門方法便是觀察自己的呼吸。心靜下來,就會體驗到,每一次氣息的吐納都充盈著喜悅的能量。即使在紛擾的日常生活中,你也能體會到這一點。
我們都有過這種經歷:感冒了,鼻塞流涕讓人很不舒服,可是兩天後,當我們突然發現鼻子通暢、可以正常呼吸的時候,我們簡直高興壞了,原來能用鼻子順暢地呼吸是如此快樂的一件事!
看得出來,快樂就在我們身邊,可是人們要麼因為心不夠靜,察覺不到它們,要麼因為快樂轉瞬即逝,來不及充分感受。
如果人們能像觀察自己臉上的斑點皺紋那樣,去了解熟悉自己心念的活動,就不難發現每一個單純而直接的當下都帶著淡淡的喜悅。如果人們不是把快樂一味寄託於瞬息萬變的外部世界帶給人的刺激,那麼快樂的感受是可以延長、擴大的。
佛法告訴我們:痛苦源自我執和法執,即對自己的執著和對週遭事物的執著。
人們相信有一個絕對存在的「我」,這是我的身體,這是我的想法、我的房子、我的朋友……可實際上,這只是由於不了解自己而造成的誤解。
關於破除我執的方法,《中觀》和《入行論》中講得很清楚,我就不重複了。簡單地說,就是沒有一個絕對存在的「我」。
每天早晨你在鏡子裡看到的那個人是你嗎?可是生物課上老師告訴你,人體時時刻刻都在新陳代謝,也就是說一直在變化,組成你身體的細胞不斷在死亡、再生。也許你覺得一定範圍內的變化是可以接受的,只要維持一個「度」,你就還是你,正如水在冰點和沸點之間無論怎麼變化仍然是水一樣。可是,拿出你三歲時的照片看看,你還會堅持認為在自己身上存在這麼一個 「度」嗎?闊別幾十年的親友見面往往感嘆:簡直變得認不出了!而之所以還知道是「你」,因為「你」不是孤立的,在你與外界千絲萬縷的聯繫中,還能找到昔日的痕跡。這種聯繫、這種相對身份,便是他人識別我們以及我們識別自己的依據。世界上沒有憑空來去的人。
了解到這種相對性,我們就會意識到,耗費一生精力企圖在自己與外界之間砌一道圍牆的做法是徒勞的,而這種徒勞帶來的挫敗感讓我們很不快樂。
我們不僅誤解自己與外界的聯繫,對自己的內心也知之甚少。
對許多人來說,這個世界上最陌生的人就是「自己」,似乎從來沒有機會安靜下來好好了解一下自己:此時此刻自己感覺如何呢?是飽還是餓?是冷還是熱?是疲倦還是精力充沛?是安靜還是躁動?聽上去再簡單不過的問題,可並非每個人都能立刻答上來。
很有意思,在這個信息爆炸的時代,你可能對地球那邊美國大選的進展情況瞭如指掌,卻不知道自己身心的真實需求和感受。習慣性的心不在焉使我們錯過了解自己的大好機會。
《阿含經》中講述了「四念處」的修行法門,就是從身、受、心、法著手,如實而又綿密地覺察自己的身心。
在這種了了分明的覺察中,很多煩惱消失無蹤了。
不知道大家有沒有過這種體驗:當你身體某個部位感到疼痛時,你把注意力集中起來觀察這個「疼痛」,包括疼痛的具體位置、疼痛的程度、疼痛程度的變化……很快,你會發現疼痛感緩解了。
同樣的,當自己被憤怒、嫉妒、恐懼、煩躁等情感困擾時,注意觀察。
拿最具傷害性的負面情感——憤怒來說,憤怒也有從醞釀到爆發的一個過程,就像著火,開始只是幾顆小火星,後來發展成火苗,風一吹,才越燒越猛,成了一場大火。許多人要等到火焰沖天才意識到著火了。可是,如果留心觀察的話,火星或火苗剛起就上前把它撲滅,大火就燒不起來了。你甚至可以不急於去撲火,袖手旁觀也無妨,看看火是怎麼燒起來的。也許你還不知道,通常在火上扇風、澆油的就是喜歡惡作劇的那個你。現在你跑出來做觀眾了,沒人幫忙,火燒得不起勁,一會兒自己就滅了。
其他情緒也是這樣,不要被它們推著到處亂跑,轉過身來正視它們:看它們從何而來,往哪裡去!
一切都會過去,包括具傷害性的負面情緒。
在你妒火中燒、大發雷霆、愁苦不堪、驚慌失措、滿腹委屈的時候,對自己說:沒什麼大不了,會好起來的。
事實上,你就是想不間斷地生一輩子氣、發一輩子愁,也是辦不到的。
前面我們講到自己與外界之間並不存在絕對的界限,這種自他的相通性為我們訓練菩提心提供了機會。
我們追求幸福快樂,不想受傷害,我們被人誤解會感到委屈,我們希望受關注,被體諒……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擴展開來,芸芸眾生都有這些相同的希冀渴望。
熙熙攘攘的街頭,迎面走來的男人、女人、窮人、富人、你喜歡的人、你不喜歡的人,他們都和你一樣希望幸福安樂,雖然他們追求幸福的手段也許很笨拙。這樣的想法使我們很自然地生起同情、寬容之心。
安住在負面情緒中,而不是壓制它,也能幫助我們培養菩提心。
焦躁、憤怒、嫉妒、恐懼、煩悶、疾病等等都讓我們痛苦,這時我們想:還有很多眾生和我一樣在受苦!為了他們,為了自己,我一定要學會擺脫痛苦的方法。
寂天菩薩說:我們生起菩提心,就像是乞丐在垃圾堆裡找到稀世珍寶。它給我們帶來無盡的喜悅,滿足我們所有的希求。
不了解自己的另一個表現是不知如何正確地對待自己。或是溺愛放縱,或是自責苛求,總之就是不能以一種平和的方式與自己相處。
很多人的問題都在於永遠對自己不滿意,不滿意自己目前的外表、才智、地位、財富、受用,好了還想更好,一生的精力都用在追求更好上。
佛經中把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稱為娑婆世界,意思是能忍受缺憾的世界。癡心不改硬要在這個缺憾的世界裡追求完美,會有結果嗎?永無止境地追逐,目的到底是什麼呢?為了追求生活的富足安逸而苦惱或者忙得忘記去生活的,大有人在。辛苦操勞一輩子,到頭來還是不快樂,而一生卻已經過去了。
快樂的人生是從接受缺憾開始的,接受一個不那麼完美的自己,學會說:「我不再需要什麼,我很滿意。」
不要以為我們修行的目的是為了掌握更多的才藝技能,從而成為一個更美麗、更圓熟、更富有、更令眾人羨慕的人。不是這樣的。
很多時候,我們恰恰需要做減法。心思單純,生活簡單就很好。
仔細觀察,我們深深執著的人、事物、狀態等一切,沒有一樣對我們的生活來說是不可或缺的。
把快樂寄託在向外馳求上,就像喝鹽水解渴一樣,得到的越多越不滿足。
法王如意寶曾說:「雖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米拉日巴尊者那樣捨棄今生,但也不要太貪心。」世間人追求的富貴同時也是負累。
從前華智仁波切隱姓埋名,在化緣的途中為一名亡者做超度。當亡者往生的瑞相全部出現後,家屬高興地供養給衣衫襤褸的華智仁波切三匹馬以表示感謝。華智仁波切說:「我不需要任何供養。有了三匹馬就會有三匹馬的煩惱。」
有人說藏族人生活條件那樣艱苦,虔誠地信仰佛教並沒有讓他們的社會更發達,生活更富足。可是在藏族人心裡,發達社會的標準不是物質繁榮,而是平等安樂。生活富裕卻不快樂,不是幸福的生活。
在佛法中,我們學到的便是讓今生來世平等安樂的方法。龍樹菩薩曾經發願:來世一不投生到富貴人家,二不投生到過於貧窮的人家,最好是投生到有吃有穿的中等人家,既不用為衣食操心,也不會為富貴所累,平穩安樂,最適合修行。
藏地很多人一輩子知足常樂,只求溫飽。他們相信內心滿足時感受的安樂,是富貴受用無與倫比的帝釋天也享受不到的安樂。
人們之所以認為自己必須要這樣要那樣才會快樂,完全是慣性思維在作怪。當一些突發事件,如疾病、災難,打斷我們慣常的思維方式,我們就會發現其實自己並不像原先以為的那樣需要很多條件才能感到快樂。
除了對自己的誤解外,我們對周圍的世界也存在誤解。
生活中一些基本事實顯而易見,人們卻總也認不清,比如說無常。
世間萬物時刻處於變化中,而我們本能地想追求安全感、確定性,這就意味著生活往往會不順我們的心。人們常感嘆人生失意,事實上那種挫敗感很多時候只是一種對無常的體驗。
如果你承認無常是生命的規律並接受它,你就會放鬆下來。
你知道這個世界上不是只有你一個人不稱心如意、沒有安全感。你會懂得很多事情都不可強求,自己盡了心就好。斤斤計較於得失亦是無謂的。
認識並接受無常並不意味著你會變成一個悲觀主義者,生活在你眼裡從此將一無是處。試想在你認清無常的事實之前,不管是苦是樂,你不是一直都活得挺來勁的嗎?而無常又何曾有一秒鍾離開過你呢?
有時我們甚至要感謝無常。因為它,我們不會一直痛苦下去,我們總是有重新再來的機會。就像現在,在苦惱愚癡了無數劫之後,我們仍然可以通過釋迦牟尼佛的教法找尋到安樂。
佛法中還有兩個重要的概念:因果和空性。相信因果和建立空性的見解,能幫助我們進一步放下執著,獲得安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