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學佛,然後知儒。」這句在歷代士林學子中廣為流傳的肺腑之言,出自北宋宰相張商英之口。張商英(1043—1121年),四川新津人,字天覺,自稱「無盡居士」。他從小天資聰穎,過目成誦,日記萬言。長大後身長貌偉,氣度不凡。宋英宗治平二年(1065年),張商英高登進士,年僅二十一歲,而後受職為官,兼濟天下。可以說,張商英既是輔政安邦的朝廷重臣,又是有修有證的佛門居士。在士大夫學佛風氣濃厚的宋朝,張商英的佛法修行之路頗具傳奇色彩。
一、奇妙的入佛因緣
張商英原本不信佛,但有一天在遊覽佛寺時,看到藏經梵夾非常莊嚴精美,有些生氣地說:「我們孔聖人的書難道還比不上佛經嗎?」回家以後,他就準備寫一篇《無佛論》來闢佛,可卻無從落筆。張商英的夫人向氏是一位虔誠的佛弟子,對他說:「既然無佛,有何可論?」張商英心中的疑惑油然而生,於是擱筆。
有一天,張商英拜訪一位同僚時,偶然看到《維摩詰所說經》。當他讀到《文殊師利問疾品》中「是病非地大,亦不離地大」這句經文時,不禁感慨佛法博大精深,於是將這部經借回細心研讀,越讀越覺得絕妙非凡。夫人向氏對他說:「你熟讀這部經以後,就可以作《無佛論》了。」張商英聽後悚然一驚,從此便收攝慢心,歸信佛乘,並且遍禮天下叢林,參禪訪道,深習禪要。
宋哲宗元祐二年(1087年)七月,張商英遊覽五台山,一天子夜時分,在秘魔岩見到文殊菩薩顯現於金光之中。張商英發大誓願,願盡形壽學習佛法。大觀四年(1110年)六月大地乾旱,張商英奉旨到五台山祈雨,又見到種種瑞相。因為值遇種種殊勝的因緣,張商英對佛法信心大增,因此自稱「無盡居士」。
二、直捷凌厲的禪家本色
宋哲宗元祐六年(1091年),張商英任江西漕運使,前去拜謁廬山東林寺的常總禪師。常總禪師再三考驗張商英,並為他印可說:「我有得法弟子慈古鏡,住在玉溪寺,你可以前去請他接心。」張商英於是先到玉溪寺禮慈古禪師,後到各道場參訪高僧。聽說兜率寺住持從悅禪師禪風高蹈,長於文章,便決定到兜率私究竟。
在張商英前往兜率寺前夜,從悅禪師夢見旭日東昇,被自己博取於掌中,醒來就對首座和尚說:「幾天前,我接到張運使(張商英)的拜柬,想必這一兩天就要來了。如果他來求見,一定要好好調伏一下,除卻他的憍慢,將是我禪門之幸!」首座說:「現在的士大夫受人尊敬慣了,禪師這麼調伏他的習氣,恐怕他會惱羞成怒,不能不謹慎啊!」從悅禪師說:「我只是要破除他的煩惱之賊,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大可安心。他若惱了,頂多不讓我做方丈,是不會殃及寺裡其他人的。」
第二天,張商英就到了兜率寺,一見從悅禪師就說:「我聽龔德莊先生讚歎禪師擅長文章,今日特來請教。」從悅禪師大笑道:「運使大人失卻一隻眼了!從悅是臨濟祖師的第九世法孫,平生只知吃飯睡覺,參禪打坐,不知文章為何物。從悅如果對運使大人談論文章,就好比運使大人對從悅說禪論道一樣了!」
張商英聽從悅禪師話中有話,便用略帶譏諷的語氣說道:「我曾到東林寺參訪常總禪師,並且得到他的印心。有一句擬瀑軒詩似乎可以形容你們兩人的境界——不向廬山尋落處,象王鼻孔謾遼天!」意即從悅的禪風不及常總禪師。
從悅禪師說:「運使大人既然得到常總禪師印可,那麼你對祖師的言教是否有什麼疑問呢?」張商英說:「有!我對於香嚴獨腳頌、德山托缽話,這兩段公案尚不能瞭然於心。」從悅禪師說:「既然對這兩個公案還有疑情,怎麼可能對其他的禪機禪語就都沒有疑問了?比如岩頭禪師對德山禪師所說的‘末後句’,是真有其事呢,還是虛有其事呢?」 張商英說:「真有其事。」從悅禪師聽了哈哈大笑,便回到了方丈室。
張商英如墜雲霧之中,一夜輾轉難眠,苦思岩頭禪師的「末句話」,卻百思不得其解。直至五更雞鳴,東方微露曙白,張商英不經意間,一腳踢翻床頭腳踏,幡然醒悟,於是作一偈頌曰:「鼓寂鐘沉托缽回,岩頭一拶語如雷。果然只得三年活,莫是遭他授記來。」欣喜萬分的張商英跑到方丈室叩打門扉道:「禪師,我抓到了賊了!」
從悅禪師應聲追問:「抓到賊了,那贓物在哪裡?」張商英卻無言以對。從悅禪師道:「運使暫且先離去,我們明日再相見。」天亮了,張商英把所作的偈子呈上,從悅禪師對他說:「參禪悟道,只是因為眾生我執不斷,常出現依語生解的情況。這個道理你已經明白。但是在極細微的地方,人往往不知不覺又重新陷入我執裡去了。聽我為你作頌印證……」
張商英在從悅禪師的錐笞針砭下,果真除卻憍慢,深契禪門之要。
三、從《無佛論》到《護法論》
歷來有不少學儒之人抱著拘墟之見,攻訐佛法,見地看似高出雲外,實則既不知佛,也不知儒。張商英則不然,正因為他對佛法非常通達,才有了「吾學佛,然後知儒」的真知灼見。張商英審視自己以前要作《無佛論》的荒唐行徑,心中生大慚愧,於是作《護法論》,開顯佛家奧義。《護法論》一文洋洋萬言,對歷來很多曲解甚至譭謗佛法的邪知邪見進行了有理有據的破斥,縱橫捭闔,痛快淋漓。限於篇幅,這裡只引述其中一些部分,足可以窺斑見豹。
歐陽修認為,佛教為中國之大患。張商英則正言,凡害人者,沒有不被人厭棄、被天誅滅的,如何還能根深蒂固地傳播於天下呢?桀紂貴為中國天子,荒淫無恥為害之道一經暴露於天下,天下後世代代怨聲不絕。何況佛還是遙遠國土的上古之人,但是佛言教語一經傳播此土,就已然人天歸仰,欣然受其教化,猶若疾風拂倒野草。若不是具有大善大慧、大利益、大因緣、能夠感動人天之心的聖者,怎能做到這些呢?
韓愈認為,佛教不過是野夷蠻狄之道罷了。佛法自後漢時期流入中國,上古時期未曾有時,皇帝和文武百官,壽命都不下百歲。後來世人奉行佛法,壽命卻越來越短促。對此,張商英則指出韓愈孤陋寡聞,自欺欺人。並引孟子的話來說明,舜帝與周文王都是聖人,然而都出生於夷地,他們道隆德盛,廣為天下後世傚法,難道能因為他們是夷人就不去學習了嗎?
況且佛陀本為淨飯國王的太子,處於南贍部洲之中,不是夷人。對於韓愈說「因為佛教在上古時期從未出現過,所以現世不可推行」的觀點,張商英指出其不合理之處:蚩尤、瞽瞍之凶頑惡人,是生於上古的,而周公、仲尼之聖賢大人,是生於後世的,照此說來,只能捨棄大周之聖賢,而取法上古之凶頑了,韓愈的觀點顯然很荒謬。
至於韓愈「上古之人年高長壽,而後世因恭謹奉行佛教,卻壽命短促」的觀點,張商英直言這是掩耳盜鈴之論。上古時期,未曾有佛,但商朝第二任皇帝外丙,在位二年就病死了。接任的第三位皇帝仲壬,在位四年也病死了。自漢明帝時期,佛法傳播至此,二祖慧可大師壽辰一百〇七歲,嵩岳慧安國師壽辰一百二十八歲,趙州和尚壽辰一百二十歲。後世有人壽命短促,怎麼能歸咎於佛法呢?若奉佛禮佛會短壽,反過來說,那毀佛者就應當長壽甚至永生了。然而像唐武宗,會昌五年八月下旬廢教,至會昌六年三月初,才半年時間就駕崩了,又怎麼解釋呢?
還有當時的學者程顥認為,佛家所謂出世者,只是不在這世界上出現、作為,超然自利而忘世,就是出世了。張商英批駁說,不知淵源而遑論佛的士大夫,大概就像程顥這樣。殊不知,色、受、想、行、識,都是世間之法,戒、定、慧、解脫、解脫知見,才是出世間之法。像佛一樣,能成就通達出世間之法的,才能稱得上「出世」。
曾有同僚對張商英說:「佛製定不能食肉的戒律,豈不是迂腐嗎?」並就此與張商英詳細討論,說雞能報曉,狸貓能捕鼠,牛能耕田,馬能代步,犬能看家,各有用途,不殺是情有可原的。但如豬、羊、鵝、鴨、水族之類,本來就是供廚房做飯的食材,如果不殺,就會大量衍生構成危害,那該怎麼辦呢?張商英指出,善惡因果報應,只有佛以天眼通、宿命通才能看清楚。當今三惡道眾生盈滿不絕,確實是有原因的。
一切眾生互相吞啖為食,曾經欠人家的命債,冥冥中就必定要償還。眾生種類、身形雖有差異,但本性相同。人雖然稱是「萬靈之靈」,也只是其中一類罷了。如果不能積善明德,識心見道,卻愚昧地以滿足嗜欲為要務,養成種種惡業習氣,過上二三十年,則與那些鉅細眾生有什麼差別呢?相貌身形都是心識所變現的,所以,怎麼能認為人是尊大的,輕視其它眾生是渺小下劣的,而恣意殺戮呢?張商英還以陸亙大夫與南泉禪師、宋文帝與求那跋摩大師關於食肉、齋戒的問答為例,詳細地說明了食肉的罪過,以及戒殺的殊勝功德,深符佛理。
張商英對各種邪知邪見的破斥,彰顯了佛法境界博大精深、不可思議。如果不是具真器識的大修行人,是不可能寫出來的。《重刻護法論題辭》說:「蘇州開元住持煥翁禪師端文,不遠千里而來請曰,吾宗有護法論,凡一萬二千三百四十五言。宋觀文殿大學士、丞相張商英所譔。其弘宗扶教之意,至矣盡矣。」直到今天,張商英的護法洪聲仍然具有振聾發聵的力量。
四、西方淨土是歸所
淨土法門自東晉慧遠大師在廬山結白蓮社以來,取得了重大發展,到唐宋時期已經出現了「家家阿彌陀,戶戶觀世音」的盛況。宋朝很多士大夫都加入了念佛的行列,比如蓮宗七祖省常大師結淨行社念佛共修,以宰相王旦為社首,有一百二十位公卿顯貴參加。還有像文彥博、楊傑、江公望、吳秉信、王龍舒等,都是專心念佛的淨業行人。在佛法修行中,張商英是深得禪門要旨的大居士,也是一位卓有成就的淨業行人。
對於修行的歸趣,張商英發願云:「自嘆身居相位,意樂空門。思此世界,五濁亂心,眾惡雜性,無正觀力,無了因力。本性彌陀,惟心淨土,不能悟達。謹遵釋迦世尊金口之教,耑念西方極樂世界阿彌陀佛,求彼世尊大願大力,加被攝受。待報滿時,往生極樂,猶如順水乘舟,不勞自力而到矣。」(《角虎集》)張商英深感娑婆世界五濁熾盛,自知沒有正觀的智慧之力,也沒有了因之力。因而謹遵釋迦牟尼佛的教誨,專念南無阿彌陀佛,求生西方極樂世界。
張商英的這一舉措,再度證明他確實是具大器量與見識的大修行人。參禪開悟並不意味著已經得到解脫,而是需要悟後起修,斷惑證真。每見很多參究有悟處的大禪師,不僅修行沒能斷惑,又沒有發願求生淨土,來世仍然墮在輪迴之中。後人經常引述的諸如五祖戒禪師轉世為蘇東坡,草堂青禪師轉世為曾魯公,真如喆禪師轉世為宋欽宗,無不如此。相比之下,信願念佛往生極樂,則是一條既方便直捷又穩妥殊勝的修行之路。
北宋宣和三年(1121年)十一月黎明,張商英口說遺囑,聲如洪鐘。命弟子書寫示寂偈頌:「幻質朝章八十一,漚生漚滅無人識。撞破虛空歸去來,鐵牛入海無消息。」(《居士分燈錄》)偈頌方罷,遂擲枕向門窗,砰然作響如雷鳴,大眾驚視,而張商英卻已寂然飄逝。
蓮池大師讚曰:「無盡悟禪宗於兜率悅公,而拳拳乎安養是念。……而據因以考果,不生西方將奚生哉?」(《往生集》)張商英身居相位而參禪有悟,已經不止是宰相作略。更為精彩的是,他在參禪有悟以後能夠心繫淨土,與同時代楊傑的「將錯就錯,西方極樂」有異曲同工之妙,實可稱大人作略。
永明延壽大師《禪淨四料簡》云:「有禪有淨土,猶如戴角虎。現世為人師,來生作佛祖。」張商英足以當之。追昔撫今,見賢思齊,有禪,我們難以望其項背;有淨土,我們卻可當仁不讓。念佛往生西方淨土,是張商英以實際行動為我們做出的最好榜樣。
《淨土》2020年第4期 文/傳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