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佛(稱念阿彌陀佛)法門,有三種特徵:一、他增上,二、易行道,三、異方便。此三者,在一切佛法中,無論是大乘或小乘,本來就是普遍具有的,不過揉合這三點而專門闡揚顯示的,唯是念佛淨土法門。
一、他增上:他增上的反面,是自增上。修學佛法,有依自力和依他力二種,自力即自增上,他力是他增上。我常說佛法重於自力,但並不是說到自力,便完全否定他力,因為他力也是確實存在的。例如一個人生存於世間,不能專靠自力或他力,而是依著自他力的展轉增上。如小孩必由父母養育,師長訓導,一直到長大成人,在社會上也還得依靠朋友;同時他所需要的衣服飲食等資生物,也都不是全由自力供給。所以就世間法說,一個人的生存,決無專賴自力而可以孤獨存在的。佛法中,如聲聞乘特重自力,但也不能不依靠他力。如歸依三寶,即是依三寶的加持力;在修學的時候,也需要師長同學的引導與勉勵;特別是受戒,要經三師、七證,三白羯磨,戒體才得成就;若犯僧伽婆尸沙重戒,則須依於二十清淨大德,至心懺悔,罪垢才能蠲除。這僅就小乘說,實則一切佛法莫不如此。我平常總是說,佛法是專重自力的,所謂「各人生死各人了」,這話本是絕對的正確。如佛的兒子、佛的兄弟,若不自己努力修學,佛也不能代他們了生死。但這並非沒有他力,不過任何事情的成辦,一切他力都要透過與自力的合理關係。諸佛、菩薩、羅漢,以及師長道友,固能給予我們助力,但這種助力必經我們自力的接受和運用,才能顯出它的功能。所以外來的力量並非無用,而是要看我們自己有沒有能力去接受它,運用它。假如自己毫不努力,一切都依賴他力,那是絕不可能的,比方患貧血症,可以輸血補救,但若身體壞到極點,別人的血也是救不了的;換句話說,必須自身還有生存能力,然後才能吸收他人之血,以增強自己的身命。
接受他力,最要緊的是自覺到有一種力量在支持我們,如小孩正在害怕時,有人對他說:你媽媽就在身邊呢!立刻就會產生一種強大的力量,使他不再害怕,因為小孩自己知道母親是他的保護者,所以一聽說媽媽,便無所畏懼了。一般人,特別是怯弱的人,當他沉淪在苦惱絕望之中,一旦自覺到有某種力量支持他,便能做出很多平時所不能做的事情。一個國家亦如此,當它發生危急困難時,若有其他國家發表支持的聲明,人心便會轉趨安定,而發揮出莫大力量,克服困難。如自己不求改進,那末外力的援助,不能拯救這一國家的危亡。他力要依自力而成為力量。有時,明明是自力,卻可以化自力為他力,因而增進自力的。如夜晚走路,有人怕鬼便唱起山歌來,聽到了自己的歌聲,好像有了同伴,有了支持自己的力量,因此不感孤獨,不再怕鬼。又如小孩害怕的時候,即使母親在他的旁邊,而他自己不曉得,還是一樣的害怕;反之,母親並不在,聽人說母親就來了,也會使他堅強起來。所以,外來的他力,或者只是自力化而為他力,只要自己知道,知道外來有某種力量,確能援助自己,即能發生效用。稱念阿彌陀佛,依佛力而往生淨土,即是他力。但從上解說,我們可以知道,確有阿彌陀佛,但如不知不信不行,也仍然無用,不得往生西方。一部分學佛者,為了讚揚阿彌陀佛,不免講得離經。一隻鸚鵡,學會念「阿彌陀佛」;一隻鵝跟著繞佛,都說它們往生西方。大家想想,鸚鵡與鵝,真能明瞭阿彌陀佛與極樂世界嗎?也有信有願嗎?
自力與他力,必須互相展轉增上。如果專靠他力而忽略自力,即與神教無異;依佛法說,便不合因果律。不管世間法也好,佛法也好,若能著重自力,自己努力向上,自然會有他力來助成。如古語說:「自助者人助之。」不然單有他力也幫不了忙,所以佛教是特重自力的宗教。大凡一個人的能力越強,自力的精神也就越強。如小孩的生存能力薄弱,即依賴他力,漸漸長大,生存能力漸強,自力的表現也就漸漸明顯。故佛法的他力法門,如阿彌陀佛的淨土法門,龍樹與馬鳴等都說是為志性怯劣的初心人說。教法被機而設,這是特為能力差的怯弱眾生說的。念佛法門是屬於他力的,依阿彌陀佛慈悲願力的攝受,才有往生淨土的可能;若沒有阿彌陀佛的慈悲願力,則不能往生。
二、易行道:易行道,這名稱出《十住毗婆沙論》。龍樹說:菩薩得不退轉,要修四攝、六度種種難行苦行,極不容易。於是有人就問:有沒有比較容易的?龍樹即批評說:這是下劣根性,無大丈夫氣。菩薩學佛,就應難行能行,勇往直前,不該自卑。但為了適應根性,他畢竟還是依經而說出易行道。易行道並非專指念佛,而是概括普賢的十大願,即禮佛、讚佛、供養佛等。這些所以被稱為易行道,是因為容易學,容易做,並不是說學了這些法門就容易成佛。如《普賢行願品》所說的念佛、禮佛、讚佛、供養佛等等,都是嘴裡念,心裡想。就是供佛,也是在觀想中供養。所以易行道的易行,即在乎自心觀想,不須依具體事物去實行。不能勝解觀修,口頭念也可以。從口頭誦持,再引起內心的思維。若真正讚佛,就得造偈如實稱嘆。真正供佛,就得不惜犧牲一切而作供養,這就難行了。易行道即依緣佛果位的種種功德,而去觀想或稱念。這原出自《彌勒菩薩功德經》,說釋迦佛因中修難行道,精勤苦行,發願於五濁惡世成等正覺;而彌勒則是修的易行道,故將來在淨土成佛。約此說,一般的念佛、讚佛、隨喜、懺悔、勸請、迴向,可以增長善根,消除業障,都是屬於易行道。念阿彌陀佛,就是易行道的一種。《十住論》說易行道念佛,也並不是專念阿彌陀佛的。易行道的禮佛、讚佛、供養佛等,處處以佛為中心。菩薩修佈施、持戒六度等行,是難行道。龍樹說:菩薩發心,有依大悲心修種種難行苦行;有依信精進心,樂集佛功德,往生淨土的。這二種,也即是初學的二門路:前者從悲心出發,修難行道;後者從信願出發,修易行道。然易行道也就是難行道的前方便,兩者並非格格不入。《十住毗婆沙論》說:易行道不僅是念佛,包含念菩薩、供養、懺悔、隨喜等等,菩薩依此行門去修,到信心增長的時候,即能擔當悲智的難行苦行。對於初心怯劣的根性,一下子叫他發心修大悲大智,是受不了的,或即退心不學。故修學佛法,不妨先依易行道,漸次轉進增上,至信願具足,而後才修難行道。這麼說來,易行與難行二道,僅為相對的差別,並非絕對的隔離。
念阿彌陀佛,是易行道,易行是不太勞苦的意思。《十住論》說:或步行而去,或乘舟而去。乘舟而去,身心不感勞苦,如易行道。但比步行而去,不一定先達目的地。有些學者為了讚揚淨土法門的易行,說什麼「橫出三界」,「徑路修行」。從激發念佛來說,不失為方便巧說;如依佛法實義,誤解易行道為容易了生死,容易成佛,那顯然是出於經論之外,全屬人情的曲說!
三、異方便:異方便,名稱出《法華經》:「更以異方便,助顯第一義。」這異方便,也就是《大乘起信論》的勝方便,其意義可解說為特殊或差別。《攝大乘論》中大乘的十種殊勝,古譯為十種差別。玄奘譯阿賴耶(種子)「親生自果功能差別」,古人即譯作「勝功能」。所以異方便、勝方便都是一樣,為同一梵語的不同譯法。
方便有兩種,一正方便,二異方便。《法華經》說:「正直捨方便,但說無上道。」這不是不要方便,而是說,在一乘大法中要捨棄那不合時機的方便,而更用另一種方便顯示第一義。
正方便,即三乘共修的方便。佛為聲聞說戒、定、慧三無漏學,及無常、苦、無我、不淨等觀門,使眾生厭生死苦而出離世間。但這樣容易沉溺於獨善厭世的深坑,所以到了大乘,除了對無常、苦、無我、不淨等給以新解說而外,更有異方便來教導。但異方便不是聲聞法中所完全沒有的,只不過大乘中特別重視而已。這就是修塔供養,興建廟宇,畫佛圖像;乃至一低頭,一舉手,或一稱南無佛,皆可成佛道等。這種種方便,特重佛功德的讚仰,著重於莊嚴。如《法華經》中的,瓔絡莊嚴,與窮子的除糞,怎樣的氣派不同!又如華嚴海會,何等的輝皇莊嚴?與小乘大大不同。不著重苦與不淨,而反說樂、淨。依樂得樂,如《維摩詰經》說的:「先以欲勾牽,後令入佛智。」這種方便,在小乘是不大容許的(除了定樂)。大乘強調佛果的無邊莊嚴,總攝一切福德,故特發揚此一教說。異方便很多,《法華經》所列舉的如何如何「皆可成佛道」,都是。念阿彌陀佛而生淨土,《起信論》即明說為勝方便,所以念佛是異方便之一。
他增上及易行道,一切佛法中普遍存在,不過大乘較為注重。異方便,小乘只有一些痕跡,而大乘則大為宏揚。尤其是念阿彌陀佛的淨土法門,揉合這三方面,著重這三方面。這才在佛法中露出一個嶄新的面目。比之於小乘,顯然有著很大的差異。
我們若不念佛則已,如欲提倡念佛,便非從這些意義去把握不可。這才能認清念佛法門的特勝處。中國素重圓融,有人從禪淨融通去解說,說什麼「唯心淨土,自性彌陀」。這對於有取有捨有念的淨土法門,實際是不能表現法門特色的。法門各有差別,真正的念佛,還是依專門修持淨土法門去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