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集:隨風而逝

恆河是印度最大的一條河流,它發源於高大的喜馬拉雅山,東南注入印度洋,流程將近兩千七百公里,在印度人的眼裡,恆河是一條無比神聖的河流。印度教徒相信,恆河水可以洗淨人世所有的苦難和罪惡。公元631年的春天,西行的大唐僧人玄奘終於抵達了恆河,然而這裡卻潛伏著可怕的危險。當玄奘沿恆河而下的時候,他被一夥強盜劫持,這是一群特殊的印度教徒,信仰一個叫突伽的女神。根據印度教的說法,突伽女神住在白雪皚皚(áiái)的喜馬拉雅山,她的宮殿就是恆河的源頭。

「這群強盜一貫信奉突伽天神,每年春秋季節都要找一個容貌端莊的人殺取肉血祭祀。」

在強盜們看來,這個異邦的僧人俊美端莊,非常符合女神的口味。生命即將結束,玄奘開始默默地祈禱。就在這時候,天象突然大變。《三藏法師傳》記載:「黑風四起,折樹飛沙,河流湧浪,舫船翻覆。」強盜們以為自己得罪了天神,不得不放棄祭祀活動,玄奘難以置信地逃過了一劫。在西行的路上,玄奘經歷了無數的挫折和磨難。唯有這一次確確實實充滿了傳奇色彩。「強盜們扔掉了凶器,歸還了搶來的東西,恆河復歸平靜。」

事實上,這一真實事件與《西遊記》中的許多虛構情節很接近,在《西遊記》中,妖魔鬼怪癡迷於長生不老的唐僧肉,費勁了各種心思設計圈套,但是這些圈套最終都被法力無邊的孫悟空化解。一些中國學者認為,《西遊記》中孫悟空的原型就在印度。猴神哈努曼是印度教的大神之一,它源自於古印度一部著名的史詩,王子的愛妃被魔王搶走,為了幫助王子解救王妃,哈努曼歷經艱險,他力大無比,又聰明非凡,既能騰雲駕霧,又善於變換形象,或許在佛教東傳的過程中,哈努曼的故事也慢慢傳到了中國,經過一代代藝術家的想像和加工,印度的猴神哈努曼最後變成了《西遊記》中唐僧的徒弟孫悟空。哈努曼在印度家喻戶曉,孫悟空在中國無人不知,相隔萬里,不同的文化,塑造了同樣偉大的藝術形象,但是很少有人知道,連接它們的是西行印度的中國僧人---玄奘。

「西南進入大森林,有惡獸和野象,成群結隊,襲擊行人,如不結伴而行,很難通過這一地段。」

公元631年的夏天,三十二歲的玄奘終於抵達了佛陀的故鄉——伽毗羅衛。整整四年的歷程,他即將到達最後的目的地。佛祖叫釋迦牟尼,意思是釋迦族的聖人。佛教典籍記載,公元前6世紀,釋迦王國興盛一時,都城迦毗羅衛尤其繁華,考古學家推測,今天印度北部和尼泊爾南部交界的地方就是佛祖的故鄉,佛祖在悟道之前,是釋迦王國的太子喬達摩·悉達多。

「東北行走八九十里,有過釋迦族的浴池,池水清澈皎潔,花朵競相開放,這裡是佛祖誕生的地方」

在尼泊爾南部的小城市藍毗尼,這個規模不大的遺址就是佛祖的誕生地。根據佛教傳說,釋迦國的王后在返回娘家的路上因為天氣燥熱而在水中沐浴,沐浴後的王后產下一個嬰兒,這個嬰兒就是太子悉達多---未來的佛教創始人。

「佛祖誕生的地方有一棵菩提樹,已經枯死了。」這個巨大的菩提樹已經成為藍毗尼的標誌,但這已經不是玄奘看到的那棵菩提樹了,為了紀念釋迦王后,信徒們在藍毗尼專門修建了一所祠堂。

「距離太子出生的佛塔不遠,有一個大石柱,上面雕刻有馬的形象,是阿育王時期塑造的。」

馬頭雕像已經不見蹤影,但上面的銘文依舊可以看見,慈祥的阿育王親自來此朝拜,立柱刻像以標示,此處是佛陀的誕生地。在迦毗羅衛國,悉達多太子在錦衣玉食中長大,然而在29歲的時候,他突然感到了人生的無常,生老病死,似乎是每一個人都難以避免的輪迴,人如何才能逃脫這種可怕的輪迴呢?疑惑在心中滋長,他開始厭倦塵世的生活。

「在大樹林中行走一百多里,到達一座阿育王建造的大佛塔,太子在這裡解下寶衣,命令僕人返回,然後剃光頭髮,離家出走。」

釋迦國的太子決定逃出牢籠,尋找人生無常的根源,探求解脫之道,佛祖從此開始在恆河平原上修行。

迦毗羅衛是佛祖的故鄉,佛教的發祥地,但是當玄奘到達這裡的時候,往日的榮光不再,一切都成過眼雲煙。「境內空城十多座,非常荒蕪,都城倒塌,長度不詳,寺院的舊基址有一千多所,人煙稀少,僧侶罕見。」

穿越了一大片樹林之後,玄奘來到了拘尸那迦,這裡是佛祖涅槃的地方。

「有一佛塔是阿育王所建,塔基已經陷落,但仍高二百餘尺,塔前建有石柱,以記如來涅槃之事。」

80歲那年,佛陀知道自己的生命將要耗盡,他沐浴之後,在兩棵娑羅樹中間安置了繩床,枕著右手側臥,佛告訴弟子他將涅槃,這是公元前545年的一個月圓之夜。「大精舍中有佛祖涅槃的像,頭向北而臥。」

佛陀修長的身體,躺在一片樹林的中央,一群哀悼者圍在他的身旁,痛苦萬分,有些人抓著胸口,悲痛欲絕,其他人摸著佛陀的腳,默默的誦經,地上的鮮花枯萎了,樹上的鳥兒不再鳴叫。

公元七世紀初期,沿著佛陀走過的路,玄奘行走在恆河平原上。在《大唐西域記》中,他在這一段留下了大量的記錄,沒有人想到一千二百多年後,玄奘的記憶將照亮印度的歷史。

佛教在印度的土地上誕生,又消失在印度的土地上,在十九世紀之前幾百年的時間裡,除了神話和傳說,人們幾乎找不到任何有關過去的歷史記載,沒有人知道佛陀是誰?也沒有人知道這裡曾經發生的故事。十九世紀初期,面對佛祖的雕像,一位考察印度的學者這樣寫道:「佛祖是一個聖人還是一名英雄?他是黑人,還是白人呢?」在佛祖的故鄉,人們對佛祖一無所知,根據雕像的特徵,西方的學者做出了結論:「我們可以肯定,他不是埃及人,就是埃塞俄比亞人。」很多學者感嘆,印度沒有歷史,這種現象或許跟古印度人的性格有一定關係,他們極度重視精神世界,對世俗生活漠不關心,印度的古代歷史因此全部隱沒在迷霧當中,1834年,一個叫康寧漢姆的英國工程師來到印度,在恆河邊上的瓦倫納西城附近,他看見了一座30多米高的圓頂建築,對考古充滿興趣的工程師決定做一次小小的發掘,他發現了一些精美的雕像,還找到了一塊刻有文字的石頭,文字破譯證實,這可能是一個佛教遺址,確定佛祖確有其人,但是他既不是埃及人,也不是埃塞俄比亞人,而是出生在印度北部的某個地方,康寧漢姆的考古成果僅此而已。10多年後,由於兩本書的緣故,真相在一夜之間大白於天下,混沌的印度歷史出現了一束明亮的光芒。19世紀四五十年代,中國僧人玄奘和法顯的著作相繼在英國出版,對照《佛國記》和《大唐西域記》的記載,康寧漢姆不僅確認了遺址的身份,而且驚奇的發現遺址背後竟然有那麼多真實的故事。英國人的考古發掘,中國人的歷史資料,古印度的歷史,從此被一點一點地剝開。根據《大唐西域記》提供的信息,康寧漢姆知道,宏偉的圓頂建築師一座佛塔,是紀念佛祖覺悟後第一次講經的地方。這就是著名的鹿野苑,佛陀初轉法輪之地。

離開佛陀涅槃之地以後,玄奘來到了鹿野苑。

「佛塔是阿育王建造的,塔基已經陷落,仍高達百尺,這裡是佛祖覺悟之後,初次轉動法輪的地方。」

轉法輪意思是講經說法,公元前6世紀,佛祖悟道之後,步行300多里,來到這裡,為5位修行者第一次說法。

「大牆內有一座精舍,高二百多尺,其上有黃金製作的圖案,裡邊有一尊石質佛像,與佛祖真身一般大小,做轉動法輪的姿勢。」在鹿野苑博物館,珍藏著一尊佛教藝術中最完美的雕塑,這是釋迦牟尼初次講經的形象,無限的關愛超越痛苦,平和的內心穿透人生。

佛祖涅槃200多年後,孔雀王朝的阿育王在鹿野苑豎起了高聳的石柱。

今天,阿育王石柱的柱頭就保留在鹿野苑博物館。1950年,這一形象被選為印度的國徽。

「寺院分為8個區域,用圍牆連成一體,台榭層層,樓閣重重,壯麗至極點。」

根據《大唐西域記》來看,鹿野苑的建築依然華麗,僧人也為數眾多,但是,這是極其罕見的景觀,鹿野苑就在恆河邊上,距離古印度的名城瓦倫納西很近。與佛祖的故鄉一樣,瓦倫納西的佛教也凋零了。

「街巷相連,居民繁多,但多數人相信外道,只有少數人敬仰佛法。」

離開了鹿野苑,玄奘來到了吠舍離,今天印度的巴特那一帶。

「寺院有幾百座,大多廢棄倒塌,留下來的僅有3、5座,僧人很少。」

公元前3世紀,印度建立了歷史上第一個相對統一的王朝,王朝的締造者就是阿育王,在吠舍離,阿育王皈依了佛教。根據阿育王留下的碑文記載,他的迴心轉意源於一場極為殘酷的征戰,十多萬人被屠殺殆盡,更多的人死於飢餓。痛苦折磨著阿育王,他決定皈依佛門。阿育王在佛祖生活過的地方修建了八萬四千座佛塔,在不計其數的石柱上刻上法令,教導百姓遵紀守法,恪守佛教教律。

在巴特那博物館,最珍貴的收藏是一枚佛祖的舍利。佛祖涅槃之後,舍利據說被8個國王分別收藏,在巴特那一座修建於阿育王時期的佛塔,考古人員發現了這枚罕見的佛舍利。印度史學界認為,這枚佛舍利不僅歷史脈絡清晰,而且,在《大唐西域記》中有明確的記載。

「佛陀涅槃以後,這個國家的君王分到了舍利,恭敬地建造了佛塔。」

懷著難以名狀的心情,玄奘來到了著名的大菩提寺。釋迦王國的太子,正是在這裡成為佛祖的,佛祖離開故鄉以後,為了獲得覺悟而進行不懈的努力,6年的時間,他赤身裸體,四處流浪,頭髮脫落,眼窩深陷,萎縮的身體看上去像一個骷髏,最後,他走出森林,接受了一位牧羊女送來的乳粥,勉強支撐著來到一顆畢缽羅樹下。

「樹幹黃白色,枝葉青翠,冬夏不凋謝。」

牧羊女的乳粥恢復了佛祖的體力,他在畢缽羅樹下盤腿而座,七天七夜的苦思冥想,到了黎明之時,他明白了生命的真相,終於大徹大悟。這種樹本名為畢缽羅,由於佛祖在樹下覺悟,因而稱之為菩提樹。

菩提的意思是智慧,每到佛祖涅槃的日子,樹葉都會凋落,不久又回復原狀,佛陀成道的日期為中國農曆的十二月八日,為了紀念那位給佛陀喝了乳粥的牧羊女,中國的佛教徒都要在這一天煮粥供佛,俗稱臘八粥。今天的大菩提寺是英國人康寧漢姆根據玄奘的描述修繕(xiūshàn)而成的,甚至連裝飾圖案和建築材料也來自於《大唐西域記》提供的信息。

在發現了鹿野苑之後,英國人康寧漢姆並沒有停止,他以《大唐西域記》為藍本,在印度的土地上進行了長達25年的考古發掘。1861年,這個英國人找到了康寧漢姆在日記中寫道,發掘工作很單調,每天晚上睡覺前我都在閱讀中國人的《大唐西域記》,玄奘對那顆著名的菩提樹以及周圍的佛像和廟宇記載的都很詳細,我們很快就找到了大量的遺跡,書中的描述與發現結果非常脗合。

「菩提樹周圍壘有磚石,高達堅固,東西長,南北狹,正中有金剛座。」

在大菩提寺,昔日佛陀悟道的地方只是方寸之地,後來虔誠的阿育王在此特設寶座,寶座被佛教徒命名為金剛座,在佛教徒眼裡,金剛座是大千世界的中心。佛祖涅槃以後,國王們在菩提樹附近,樹立兩尊菩薩像。

「聽老年人講,如果菩薩沒入土中,佛教就消亡了」

當玄奘到達的時候,泥土已經埋到了菩薩的胸口。《三藏法師轉》記載,玄奘悲哀懊惱,痛哭不已。西行四年,無論是磨刀霍霍的強盜,還是九死一生的雪山,他都無所畏懼,但是在菩提樹下,一向意志堅定的玄奘,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

「佛祖成道的時候,我不知流落在哪裡,為何等到佛法已經凋零,我才趕到這裡。」

在玄奘的內心深處,佛祖是唯一的精神支柱,即使相隔千年,他仍然渴望親自聆聽佛祖的教誨。四年的時間不顧性命的追尋,終於面對佛祖覺悟之地,但是佛教的衰敗又如此令人難以承受。

「生死大海,誰作舟楫,無明長夜,誰為燈炬。」

大菩提寺旁有一圓形石座,上面雕刻著佛的足印,北側有一長串圓台,上面刻有蓮花圖案,象徵著佛祖踏足之處冒出的蓮花。

面對生命的局限,佛陀所做的努力因其悲壯艱難而給人以震撼,他在探求人生真諦過程中的獻身精神,激勵著玄奘堅忍不拔地走下去。那爛陀就在前方,但求法之路才剛剛開始。

第八集:西天取經

古代中國人去印度,都要沿著絲綢之路西行,然後走到一個比西域更遠的地方,人們就把那個遙遠的地方當成了西方世界。公元十六世紀,明朝人吳承恩受玄奘西行啟發,創作了神話小說《西遊記》,西天取經的故事從此在中國家喻戶曉。事實上,玄奘所去的「西天」就是印度北方的一座寺院「那爛陀」。

公元631年的秋天,在經過整整四年的跋涉之後,玄奘終於抵達西行的目的地那爛陀。那爛陀舉行了盛大的歡迎儀式,鼓聲迴蕩在天空,宣佈一個中國僧人的到來,荒無人煙的大漠,冰峰林立的雪山,野獸出沒的森林,一切已成往事,拼了性命的西行,都是為了這一天。

那爛陀位於印度北方的比哈爾邦境內,距離比哈爾邦的首府巴特那不到一百公里,這是一個歷史悠久的佛教聖地。根據傳說,公元前六世紀,佛祖曾經在此地的芒果園說法,他的大弟子舍利弗也在這裡講經。舍利弗涅槃之後,後人在那爛陀修造了這座真身佛塔。公元五世紀,那爛陀已經成為古印度名副其實的學術中心,公元七世紀,當玄奘到達的時候,佛教在印度已經開始衰退。而那爛陀依舊輝煌。百花已經凋零,那爛陀是最後一朵嬌艷的奇葩。

那爛陀的主持是年過百歲的戒賢法師,法師出身王族,德行高貴,是一代宗師巨匠。戒賢法師已近暮年,因患有嚴重的痛風病而幾乎自殺。在冥冥之中,他等來了一位來自大唐的學生,在印度大師和中國學生之間似乎存在著一種難以言說的因緣。《三藏法師傳記載》,玄奘的拜師儀式非常隆重,孤獨的童年,迷惘的青春,玄奘一直在尋找指路的明燈。四年前,我曾經在長安許下誓言,不到印度,絕不東歸一步。現在,誓言終於實現了。此時的玄奘籠罩在無邊的喜悅之中,或許這是三十二歲的玄奘記憶中,最為幸福的一刻。

那爛陀的意思是「不知疲倦的施捨」,由於歷代君王慷慨的捐助,經過數百年的修建,這所寺院不僅規模宏大,而且華美壯麗。寶台星列,瓊樓嶽峙,觀竦煙中,殿飛霞上。生風雲於戶牖,交日月於軒簷。寶閣重重,僧院林立,虯棟虹梁,綠櫨朱柱。印度的寺院成千上萬,要論壯麗崇高,那爛陀是其中的極致。玄奘在《大唐西域記》中,用最美麗的語言,描繪了這座獨一無二的學府。與一般的佛教寺院不同,那爛陀不僅是古印度,或許是世界上第一所綜合性大學。僧徒主客常有萬人,不僅學習大乘學說,還包括世俗經典以及因明和聲明學,甚至醫學和數學也要研究。

在那爛陀,能夠讀解二十部經論者有一千多人,三十部者五百多人,五十部者,包括我在內十人,唯有戒賢法師窮覽一切經卷,是所有人的導師。在佛教歷史上,像那爛陀這樣高僧雲集的寺院,似乎沒有第二個。那爛陀每日開設一百多個講壇,所有的學生兢兢業業不敢浪費一寸光陰,也不敢違反戒律。玄奘在《大唐西域記》中寫道,國王非常器重那爛陀,用一百多個城鎮的稅收來供養寺院。除此之外,專門有二百戶人家,供應粳米和酥乳,每天數百擔,學生們因此沒有後顧之憂,專心於研習佛法。

在那爛陀,學問高於一切,初來乍到的玄奘,受到了極其崇高的待遇,每天有一百二十枚詹步羅果,檳郎二十顆,豆蔻二十顆,龍腦香一兩。供大人米一升,月給油三斗。酥乳隨要隨取。不僅如此,玄奘還有兩個僕人伺候日常起居,旅行也可以乘坐大象。在古代印度,乘坐象輿是最尊貴的出行方式,一萬多人的那爛陀,包括玄奘在內只有十人可以享受這樣的待遇。在正式學習之前,玄奘走出那爛陀,訪問了佛教歷史上一個著名的聖地-----鷲峰。

在《西遊記》中,佛祖居住在一個叫靈山的地方。唐僧就是在那裡獲得了經書。神話中的靈山,就源自於這座並不高大的鷲峰。根據玄奘的記載,這個平台上曾經有一座精舍,佛陀當初在這裡為信徒釋疑解惑。精舍南邊的山崖旁有一個石洞,佛陀從前在洞中修行。在精舍東北的石澗有一塊大磐石,是佛陀晾曬袈裟的地方。史料記載,佛陀涅槃後,信徒們在鷲峰舉行了歷史上的第一次結集,佛教最早的典籍就出自這裡。

公元632年的春天,百歲高齡的戒賢法師,為玄奘專門開講《瑜伽師地論》。《瑜伽師地論》是最重要的佛典,規模很大,體系也很完備,非一般人所能通曉。戒賢師出名門,是瑜伽學派最權威的學者,為了這個遠道而來的中國學生,一代宗師重開講堂。這次講經,不僅在那爛陀,而且成為全印度轟動一時的大事。法師殫精竭慮,用了十五個月的時間才講完這部長達四萬頌的經書。

在紙張傳入印度以前,經書都大多用梵文書寫在一種叫多羅樹的樹葉上,稱為「貝葉經」。今天,在那爛陀博物館,仍然保存著大量的貝葉經。多羅樹生長在熱帶,樹葉修長,非常適合書寫。但是加工樹葉的過程卻很繁瑣。用多羅樹葉刻寫的經文,防蛀防潮,可保存數百年之久。這些如天書一樣的梵文符號,是用纖細的鐵筆直接刻在樹葉上,再附上顏料。很難想像,抄寫一部經典需要多大的耐心和體力。

在那爛陀,玄奘學習了整整五年。《瑜伽師地論》很深奧,我從頭到尾研讀了三遍。除了通覽佛教經典,玄奘還專心於古印度的邏輯學和語言學,對於佛教的通用語梵文,他更是字斟句酌。那爛陀嚴謹而開放的學術氛圍,令玄奘非常欣慰。僧徒們談論玄妙的道理,日復一日沒有滿足,在這樣的地方,如果每天不討論高深的佛法,都覺得不好意思。國外之人想進寺院,守門的人首先發難,失敗退走的總有十之七八。只有學通古今的人最終才能進來,博識事理多才多藝的人相繼湧現,德操高尚,談吐高雅的人名重一時。

在佛教歷史上,那爛陀或許是最負盛名的學術之地。今天這座規模龐大的遺址,仍然能夠震撼訪問者的心靈。從南向北,整齊劃一的僧院整整有十一座。僧舍,廚房,水井,石桌居住在這些標準化僧院裡的應該是數量最多的普通學生。那爛陀還有不少特殊的院落供高僧居住,玄奘位於十大高僧之列。他究竟住在哪個院落?無論如何,這裡肯定有一間居室,曾經屬於中國人玄奘。伴著恆河的日出日落,他的學業日益精進。留學那爛陀期間,玄奘的生活平淡而充實,這裡是他的精神家園。

五年的時間一晃而過,那爛陀已經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玄奘決定再次遊學,這個中國留學生希望走得更遠,看得更多。在其後的三年時間裡,玄奘走遍了整個印度。在《大唐西域記》中,他留下了大量地理學家式的描述。在印度最西邊,他記載了一個只有女人沒有男人的國家。在西南方向的大洋上,有個西女國,島上清一色是女人,東羅馬帝國的君主,每年派男子上島,與島上的婦女交配,假如生下男嬰就拋棄於荒野。這些充滿了異國情調的神秘故事,直接啟發了幾百年後充滿想像的神話小說《西遊記》。

公元640年的春天,玄奘返回那爛陀。離開長安十四年,西行求法的使命已經完成,他渴望立即返回大唐,然而玄奘的歸國計劃擱淺了。戒賢法師希望玄奘在那爛陀開設講壇,與一個攻擊瑜伽派的高僧辯論。古印度的辨經非常激烈,失敗者要麼銷聲匿跡,要麼改換門庭,不少失敗者甚至割掉自己的舌頭,或者乾脆結束自己的生命。辨經不是學術討論,它是兩個高手之間的生死決鬥,對於玄奘而言,這不是一次普通的講經,它關係到那爛陀的精神領袖戒賢法師的一世英名。

玄奘開始設立講壇,為那爛陀的榮譽而戰,隨著辯論的深入,兩個講壇的學生最後都彙集到玄奘門下,對手逃跑了,瑜伽學派的神聖地位得以重新確立,玄奘的聲名也開始流傳。然而,返回大唐仍然是玄奘一心所念。我西行的目的就是為眾生解惑,現在學業已經完成,我想回到我的國家,使得有緣的人,都能夠承蒙佛法的普照,這應該是報答師恩最好的方法。

五年的留學生涯,玄奘與那爛陀的師生結下了深厚的友誼,但是當玄奘表露出歸國的願望時,他們一致反對,執意勸說這個異邦的高僧留在印度。對於玄奘而言,那爛陀的挽留不是最大的障礙,真正使他無法擺脫的,是一次次不期而至的辨經。自從開設講壇以來,玄奘就卷入到一連串的辨經當中,

勝利是一把雙刃劍,在帶來榮耀的同時,也帶來了巨大的風險。

那爛陀的對手越來越多,越來越強。令玄奘沒有想到的是,印度最強大的兩個國王也卷了進來,口舌之爭的辨經即將引爆一場戰爭。

第九集:享譽佛國

公元640年,大唐立國已經二十三年。在李氏皇族的統治下,帝國正在走向鼎盛。北方的突厥人已經歸順,帝國的騎兵開始向西挺進。自從漢帝國消亡以來,絲綢之路經常中斷。商旅的安全沒有保障,東西方之間的交流並不通暢,新興的大唐帝國試圖恢復絲綢之路的新秩序。

這一年,在遙遠的西方,一個來自大唐的僧人仍然滯留在印度。離開故土已經十四年,思鄉心切的玄奘渴望立即返回大唐。玄奘曾經是那爛陀的留學生,現在他是這個佛教大學名重一時的高僧,經過兩次辯經之後,他的名望已經傳遍了整個印度,就在他準備回國的時候,一封邀請信來到了那爛陀。東印度的國王召見玄奘,那爛陀以玄奘即將回國為理由拒絕了國王的邀請,但是麻煩很快就來了。

《三藏法師傳》記載了東印度國王的憤怒。我本是凡夫俗子,向來沉溺在塵世的歡樂裡。現在聽說了中國僧人的名字,萌生了學法的念頭,但是如果中國僧人不來,我肯定會將那爛陀踏平!面對東印度國王的威脅,玄奘不得不推遲回國的計劃。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威名顯赫的戒日王也徵召玄奘,印度兩個最有勢力的國王互不相讓,一場戰爭似乎就要開始。

在古印度的歷史上,戒日王的聲望可以和孔雀王朝的阿育王媲美。《大唐西域記》記載,他十七歲就登上了王位。在六年的時間裡,率領一直龐大的軍隊,人不解甲,象不卸鞍,東征西討。公元612年,戒日王統一了印度的大部分地區,加冕為皇帝。戒日王統治的核心在恆河中游一帶。他的都城就建在今天印度中部的卡瑙季。這是一個偉大的帝王,他樂善好施,對待宗教非常寬容,在戒日王的支持下,日漸沒落的佛教迎來了最後的生機。

那爛陀,這個一萬多人的佛教大學,正是因為他的施捨而衣食無憂。公元640年的冬天,為了爭奪大唐的僧人玄奘,戒日王和東印度國王幾乎兵戎相見。戒日王兵強馬壯威震印度,壓力之下,東印度國王最終屈服了。《三藏法師傳》記載,迫不及待的戒日王連夜於玄奘相見,成千上萬的火炬照亮了恆河,恆河如同白晝,數百面銅鼓在恆河邊敲響,鼓聲振徹天宇,這是戒日王特有的儀仗隊,象徵著他在印度至高無上的權威。

與玄奘見面之後,戒日王做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召開了一個全印度的宗教學術辯論會。會場設在戒日王的都城,今天恆河中游的卡瑙季。辯論會的論主是來自大唐的高僧玄奘,而戒日王本人則擔任辯論會的主持。全印度各個教派的智者和大德都必須參加,觀看中國僧人講經,針對他的觀點進行辯論。

公元641年的春天,辯論會正式開始,在印度歷史上,這或許是規模最大的一次講經辯論會。除了戒日王和東印度國王,還有十八位國王到場,僧人到會者三千餘人,印度教以及其它教派的大德兩千餘人,那爛陀也派來了一千多僧人,全印度的高僧大德都到了。他們或博學多識,或口才出眾,行進的車輛,飄揚的經幡,都城方圓幾十里人滿為患,擁擠不堪。

經過各種繁瑣而莊嚴的儀式之後,大唐高僧玄奘登上寶座,開始闡述自己的論點。根據印度的規矩,辯論要設定獎懲制度,作為論主的玄奘主動提出,如果有人能夠破解他的觀點,一定斬首相謝。沒有人想到,中國僧人不給自己保留任何退路。戒日王派人將玄奘的論點抄寫一份,懸掛在會場門口,等待有識之士批判。

這個美麗的女子是戒日王的妹妹,印度公主崇信佛法,對佛教理論頗有研究。正是在公主的影響下,戒日王對佛教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國王的妹妹聰明而有慧根,尤其擅長正量部的義理。正量部,屬於佛教中的小乘宗派。戒日王時代,佛教已經發展了一千多年。部派林立,學說繁雜,爭論如波濤翻湧。佛法首先有大小乘之分,大小乘內部又有眾多的學派,玄奘的觀點屬於大乘。

在玄奘的影響下,公主放棄了小乘的信仰,最終改信大乘。在辯論大會上,玄奘的對手不僅有小乘的高僧,還有印度教以及其它教派的大學者,在講壇上侃侃而談的玄奘,在耐心地等待對手發難,然而整整一天時間過去了,竟沒有一個人報名挑戰。四十二歲的玄奘在佛法領域的修為確實非常人可比。他十歲開始學法,青年時期遍訪中國名師,自從西行以來,十五年間研讀各家經典,從未停歇。加上無以倫比的語言天賦和人格魅力,玄奘已經成為佛教歷史上名副其實的大師。

五天的時間過去了,辯論者仍然沒有出現,沒有人知道,平靜的會場潛藏著巨大的危險。第五天的晚上,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燒掉了會場的大門,這是一次蓄意的破壞。戒日王對玄奘的尊崇,激怒了一些持不同觀點的宗教信徒,他們無法通過辯論戰勝玄奘,只能採取暴力手段發泄心中的不滿。辯論大會持續了十八天,各個宗派的高僧大德沒有一人挑戰。《三藏法師傳》記載,大會最後一天,很多人當場皈依。

贏得勝利的玄奘,獲得了兩個稱號「大乘天」和「解脫天」。他被大乘和小乘信徒共同推舉為大師。傳說,當時印度的許多寺廟,都畫著玄奘的麻鞋並以彩雲烘托。這場充滿了傳奇色彩的辯論大會,將玄奘的留學生涯推向了頂峰。從看見印度河算起,玄奘在印度停留了整整十四個年頭。十四年的時間,玄奘從一個留學生成為一個首屈一指的佛學大師,而且受到了一個帝王史無前例的尊崇。一個中國人在異國的土地上取得如此成就堪稱空前絕後。

在中國和印度的文化交流史上,玄奘書寫了極其璀璨奪目的一頁。就在這一年,戒日王向大唐派出了使節,大唐的使節也來到了印度,受到了戒日王熱情的召見。在中印兩國的歷史上,這是第一次互派使節。根據史料記載,整整半個世紀的時間,大唐和印度幾乎每年都有往來。中國人從印度學會了熬製白糖的方法,印度的醫學,尤其是治療眼睛的獨特技術開始傳往中國。

自從西行以來,玄奘一直在收集各種佛教經典的原本,這些來自源頭的珍貴典籍,將對中國的佛教事業帶來舉足輕重的影響。公元641年的春末夏初,玄奘離開了印度,踏上了歸國之路。告別是一件艱難的事情。戒日王和那爛陀寺的僧眾都依依不捨。玄奘知道,他再也無法重返印度。

在印度的歷史上,佛教的興盛與帝王的支持息息相關。公元前三世紀,孔雀王朝的阿育王信奉佛法,佛教開始在印度大規模傳播。公元一世紀,在貴霜王朝的迦膩色伽王扶持下,佛教不僅發展到鼎盛,而且開始向外傳播。公元四世紀前後,佛教已經顯露出衰敗的跡象。公元七世紀,在戒日王的資助下,佛教出現了短暫的輝煌。然而,這命中注定只是曇花一現,佛教的衰落不可逆轉。

公元十二世紀前後,來自中亞草原的入侵者摧毀了最後的佛教中心那爛陀。各種高深的佛教學說,曾經在這裡討論了八百年,但無法阻止戰爭的火焰。那爛陀的毀滅,標誌著佛教在印度的終結。曾經風行一千多年的佛教逐漸消失在歷史的深處,不留一絲痕跡。

古代印度人曾經創造了輝煌的文明,但他們一點都不熱衷於記錄歷史,除了神話和傳說,他們對現實生活沒有任何記錄的慾望,古印度的歷史幾乎全部隱沒在迷霧中。玄奘在印度停留了十四年,他幾乎踏遍了印度的每一寸土地,根據自己的所見所聞,玄奘後來譔寫了《大唐西域記》一書。中國學者如此評價,像《大唐西域記》這樣內容之豐富,記載之詳實,在玄奘以前和以後很長的一段時間內,沒有一本書能夠比得上。玄奘的《大唐西域記》是康寧漢姆的考古指南。

1861年,康寧漢姆發現了那爛陀。在沉睡了600多年後,這個古印度的文化中心才被人喚醒。英國印度史學家寫道,玄奘對印度歷史的影響,是怎麼評價都不過分的。印度歷史學家也承認,沒有玄奘的著作,重建印度史是完全不可能的。《大唐西域記》像一個火炬,照亮了印度的過去。中世紀印度的歷史漆黑一片,玄奘是一束耀眼的亮光。

公元641年的夏天就要來了,玄奘離開印度,開始返回大唐。十四年之後,他又一次踏上了絲綢之路。與當年離開長安時孤身一人不同,玄奘有一支規模不小的隊伍,他需要帶回大量的經書和佛像。《三藏法師傳》記載,在過印度河的時候,發生了一場災難。船隻行駛到河流中央,忽然風波亂起,船隻幾乎覆沒。看守經書的人落入河中,眾人一起解救才得以脫身,而五十本經書和奇花異果的種子則掉進了水裡。

在小說《西遊記》中,唐僧西天取經,一共遭受了九九八十一難,渡河丟失經書就是最後一難。《西遊記》以玄奘西行為創作靈感,雖然與歷史相距甚遠,但是其中的最後一難,卻和真實的故事如出一轍。

過了印度河之後,玄奘第二次來到有世界屋脊之稱的帕米爾高原。在崎嶇的山道上行走了七日,方才到達山頂。山頂重巒迭嶂,無法騎馬,只能杖策而行。又走了七日,來到一處高嶺,嶺下居住著一個上百戶人家的村莊,家家養羊,羊大如驢。懸崖峭壁佈滿了冰雪,稍有不慎就會丟失性命,請村里人做了嚮導,天亮才走出山口。次日下山,眼前又出現一座山峰,雲霧繚繞,看不見山的輪廓,黃昏的時候到達山頂,寒風凜冽,鳥不飛度,沒有一個人可以站直身體。這是玄奘西行以來,翻越的最高一座山峰,它在今天的阿富汗境內。

公元627年,玄奘西行的時候,走的是絲綢之路的中道,十七年之後,東歸的玄奘,選擇了南道。南道可以節省不少時間。公元643年,離開印度一年多以後,玄奘即將翻過帕米爾高原,在高原的那一邊就是西域地界,距離大唐已經越來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