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日是好日

「日日是好日」,你們看過這句話吧。「日日是好日」,每天都是好天。這句話也可以這樣講:人人是好人,事事是好事,處處是好地方。人沒有壞人,天氣沒有壞天氣,事情沒有壞事情,隨處都是淨土。那麼可以再加上「心心是好心」、「念念是好念」。「日日是好日」是雲門祖師所講的一句話,但是後來很少有人理解它究竟是什麼意思。我在《禪門囈語》的序裡頭用到這句話,我說:如果真正達到「日日是好日」的話,那麼我在禪七期間所講的一些瘋癲話,可以不要忘了。如果沒到達「日日是好日」的程度,那我在禪七中所講的話一定要忘掉,要不然會有麻煩。我在禪七里講的是什麼話呢?是瘋話。什麼是瘋癲的話呢?應該是看起來、聽起來不合邏輯、不合道理的話,甚至是不合佛法的話。

前天有位日本教授到我們文化館來,看到《禪門囈語》裡有一篇心得報告,題目是〈師父是騙子〉。如果根據一般佛法講,這是大逆不道的話,怎麼可以說師父是騙子?師父騙了誰啦?如果以禪的立場來講,這種騙子越大越好,那釋迦牟尼佛也是騙子,而且釋迦牟尼佛所講的經典,通通是「胡說」。佛在《金剛經》中說:「如來是真語者、實語者、如語者、不誑語者、不異語者。」但他又說:「若人言如來有所說法,即為謗佛。」可見佛也是大騙子。

二、乖牛與笨牛

其實這個「騙」是有安慰、鼓勵、引導、誘導的意思在裡頭。小孩子不肯吃飯,母親會說:「乖乖!你趕快吃,吃過飯後,再買糖果給你吃。」小孩子吃過了飯就忘了,他已經吃飽了,還要什麼東西!所以母親對孩子也是用騙的。不單是騙,而且是哄、嚇、詐、騙。最好聽的話、聽起來最舒服的話,是哄。哄是真的嗎?當然不是。在佛陀的時代,佛看到一個人在罵人,他說不能罵人,不但不能罵人,連牛都不能罵。佛講了一個牛的故事作例子:

過去有兩頭牛,拉著兩輛車子走,一頭牛走得快,一頭牛走得慢,走得快的越走越快,走得慢的越走越慢。原因何在?原因是駕車的人不一樣。前面那頭牛走得快,因為那駕車的人對牛說:「我的乖牛,你是我的寶貝,你是我最聰明、最好的牛。我就靠你而已,你替我趕快拉,拉到盡頭,我給你好東西吃,好的草、好的糧。」等到這頭牛拉不動了,駕車的人又說:「我不相信你拉不動了,你的力氣比現在更大、更多,你是世界上最好的牛,所以我最喜歡、最疼愛你。」於是,那頭牛又 拼著老命繼續拉。在後面那頭牛就不一樣了!趕車的人老是罵牛:「你這笨牛、懶牛、壞牛、糊塗牛!怎麼老是休息,又是小便,又是大便,這麼沒出息!你看前面那頭牛,人家跑得多快!你再不走,回去以後,我把你賣掉;再不走,回去後乾脆把你殺掉!」這頭牛想,反正是死,反正是壞,反正是懶,是沒有用,於是它就蹲下來,索性不走了。所以,三藏十二部的佛法裡面,沒有一句真話,都是講這些哄的、騙的。那麼有沒有詐或嚇呢?《地藏經》中講到:「你們不能做壞事;你們如果做了壞事,存了壞心,要做畜生,墮地獄、餓鬼。」這是什麼?這就是嚇。禪宗祖師善用詐,詐就是詭計多端,不直接了當跟你講。譬如說,本來希望你向東走,可是曉得你這傢伙不聽話,叫你向東,你一定不向東;所以跟你說:「不要向東走,東邊最不好了,我不希望你向東邊去!」你想一想:「哼!你不要我向東邊去,我偏偏向東去!」這下子便上當了,本來就希望你向東邊去。像這種情況,在經典裡叫它作方便法。方便法不是究竟法,方便法是可以依不同的人而用不同的方法。比如同樣的希望大家向東邊去,對某甲叫他向東邊去,對某乙則叫他往西邊去,而達到的目的卻是一樣的。比如令一人自台灣向東走,令另一人自台灣往西走,最後這兩人可能是在美國的紐約會合。這就是詐、騙。

三、魚在天上飛、羊在海底吃草?

比如「魚在天上飛、羊在海底吃草」,這是沒有意思的話,是不可能的。有時候我說:最高的地方是海底;最深的地方在山上。這是不是相反呢?就常識而言,這是沒有道理。可是,講道理會使你頭腦想得更多。為了叫你不要講道理,祖師們講瘋話,甚至講逢佛殺佛。有的祖師講,念一句佛要漱口三天。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如果你能達到「日日是好日」的程度,你就可以體會到這些話的真義。

「日日是好日」是心中沒有分別,沒有你我、好壞、大小、長短、男女等,這些相對的全部都沒有。那麼是不是有統一的、絕對的呢?統一的時候如果覺得統一了,那麼統一的本身還是分別心。真正的無分別心,是沒有矛盾,也沒有統一。如果執著於統一,表示在統一之外,還有矛盾。自以為:我是在無分別、沒煩惱這一邊,其它的人則是有分別、有煩惱;別人無智慧,我有智慧。

一般宗教、哲學,大致上在追求一個理想,追求超越現實,追求超越我們平凡世界的一個境界。所以有神的世界、有人的世界;有戰爭的世界、有和平的世界。大家追求和平的世界,反對戰爭的世界;又追求聖和靈的世界,希望離開凡夫或人的世界。這是哲學、宗教上的二分法,就是希望從人間、現實的超出,而達成一種理想,或者是從我們的現實生活得到解脫。像這種情況,永遠是追不到的,永遠是沒有的、虛幻的,永遠是假的、不可能實現的。這好比一條狗,背上綁一根杆子,杆子上掛一塊肉,狗要吃這塊肉;狗在跑,知道有一塊肉在它前面,可是永遠吃不到它。為什麼吃不到?因竹竿子綁在身上,狗跑,竹竿子也被狗帶著跑。所以要追求一個統一的、永恆的、聖靈的,或者是理念的、理想的境界,那是永遠不能實現的。耶穌說天國已經快降臨了,其實天國永遠不會來;如果天國是永恆的,永恆的便不會有來與不來的區別。再說我們所講的無分別心,到達無分別心的時候,現實的世界就是理想的世界,理想世界和我們的現實世界不分,煩惱本身就和智慧一樣,我們凡夫的生活和聖人的生活沒有兩樣,所不同的,就看你的心是不是平了。如果心很平、很穩、很實在,那麼一切本身都是好的,沒有什麼不好。如果自己的心常常在動,那麼一切外在的現象,通通是扭曲的了。

四、海面無風三尺浪

我常常作這比喻:一面鏡子如果被擺動的時候,影子就看不清楚;一盆清澈的水,用嘴巴吹動它,再看水中的影子,一定是扭曲的。我們的心,經常在動,大概像颳風時海面上的波浪;如果心比較穩定,那大概像刮小風。我們中國人常常講「海面無風三尺浪」,船在海面上走,我們不覺得有風,可是浪還是有的。平常的人,在有大煩惱的時候,恨不得要殺人!或者想要追求什麼,譬如想追求一個女孩、男孩,或是發生三角、四角關係的時候,挖空心思,用盡辦法,想去對付他人。社會上發生的罪惡,不外是為了金錢、男女,還有名譽。有一次,我在美國,對一位中年的中國徒弟說:「你不夠坦白!你有問題為什麼不明白講?偏要兜著圈子講。」又說:「你已經這麼大年紀了,要好好改過。」聽了這些話,他好難過,他已經是五十多歲的人了,聽了這些話受不了。回去之後,他好幾天睡不著覺,三個多月不來看我,又接二連三地寫了好幾封信來罵我,每封都是四、五千字的長篇大論。我也不去理會這些惡毒的信,何必動那麼多頭腦!如果也像他一樣,他寫來幾千個字,我也回他幾千個字,這樣我不是和他一樣起煩惱,何苦呢?後來這個人變得很和氣,很感謝師父。他說:「您真是師父!我做不到。您說我一句話,我就受不了,我說您這麼多,您都受得了。」我就告訴他:「你遇到事情,心裡太容易激動,這樣子身體不容易健康,平常睡覺一定睡不好。你多思、多慮、多憂、多累、多鬥,只有增加苦惱。學禪第一就是要我們身體健康,第二就是晚上睡覺睡得好,第三就是要我們平常無憂、無慮,不要自找苦惱。這就是我們學禪的人最基本的態度!至於高深的開悟是什麼,我們且不要去理它。」從此以後,這個人非常精進,努力用功。這段話是什麼意思?就是說我們的心容易受環境影響而波動,我們自己常常跟自己過不去,自己找自己的麻煩。

五、直心是道場

我們要在「無」處用心,要以無得失心、不計得失來做一切事,使我們的心處在平凡之中。平凡的心就是好心,好心就是無分別心,無分別的心就是直心。佛教有一句話:「直心是道場」,一般人不懂直心,以為心直口快就是直心;其實所謂直心就是心不扭曲,沒有波紋,念念都是平直的。道場又是什麼?就是與道相應的地方。中國人有時把道解釋作一條路,平的路大家都喜歡,如果路上都是坑,大概就不喜歡。心是直的、不扭曲,那就像一條筆直、平坦的大路。

如果是扭曲的心,還不是很壞的心;混亂心和顛倒心比扭曲的心更糟糕。所以修行的人,先要從亂心、倒心著手,修成不亂、不倒、有秩序的心,再從有秩序的心變成直心。真正的直心,是一片很平的心,不只是一條直線;直心不但是普遍的,而且是永恆的,因而直心也叫作不動心。到怎樣的情形才是不動心呢?心要完全不動是很不容易的,從菩薩道的修行過程來說,到了第八(不動)地,才是真的完全不動。平常人的心在時間上會動,在空間上也會動;在此地、此時不動,而換了一個環境可能會動。所以平常人不能維持完全不動,就是我們修行學禪的人,也很不容易做到日日是好日。如果在任何時間、任何地方,心永遠不動,到了這種程度,可以說是到了無心、無智的階段。學禪的人由散亂心變成單純的心,由單純的心變成一心,從一心變成無心,這是三個階段。證到阿羅漢果,就是無心;不單是沒有分別心,連統一心也沒有。心統一而不自覺,就是連和「分別心」相對的「統一心」也沒有了,這就是無心。若有統一的心,仍是凡夫外道的境界,這還不及佛法的小乘。

六、無智亦無得

《心經》裡講到「無智亦無得」。有說不要智慧,那就不用開悟了;沒有悟可開,就沒有智慧可得;既然沒有智慧可得,我來修行做什麼呢?所以說這種人很矛盾。有人很喜歡念《心經》,也念得很好。可是如果告訴他沒有智慧這樣東西,沒有智慧可得,他就怕得不得了!有一位老居士,已經學佛多年了,然在禪七期中,聽我說沒有阿彌陀佛,沒有釋迦牟尼佛,沒有悟可開。這麼一講,那位老居士就跟我說:「師父,我想走了,我不能再住下去了。幾十年,我好不容易信了佛。這下子佛也沒有,什麼也沒有,再下去不得了了!我還是希望有佛。」結果他真的中途先走了。這位居士有沒有念《心經》呢?他每天都念呀!我們早晚課都要念到《心經》的,他有沒有看到「無智亦無得」這句話呢?有的,可是不能接受。

有智仍舊是小乘,無智才是成佛。有智慧還不是好日,無智慧以後才是日日是好日。為什麼有智不是好日呢?因為證到阿羅漢果以後,他有涅槃在,就覺得有凡夫、有聖人、有生死、有涅槃;他厭離生死而願意永住涅槃,得無餘涅槃,不再來世間受生死、六道輪迴之苦。可見羅漢並不是究竟無分別,他還是有分別的。相對的沒有了,統一的也沒有了,這個時候便是智慧;如果連無相對、無統一也都沒有了,這才可以說是無智。

我在《禪門囈語》中講到人人都在做夢,做夢的人在做夢,醒的人也在做夢。那麼,佛做不做夢呢?佛也在做夢,而這個夢是做給我們看的。「無智」不是愚癡嗎?不是的。空有幾個層次:第一層是空掉分別、相對,第二層是空掉統一,第三層是空掉「空」。第一層是外道之統一,第二層是空,第三層是空非空。一定要到空非空的程度,才算日日是好日。一個人到了日日是好日的時候,還會看到壞人、見到壞事嗎?

《六祖壇經》講道:「煩惱即菩提,生死即涅槃」,也可倒過來講:「涅槃即生死,菩提即煩惱」。對一個大徹大悟、一悟永悟的人來講,根本不再分別生死與涅槃。因為眾生有生死,所以他有生死,而不是因為他自己有生死;他是因為眾生而有生死,他只是眾生的一種反映。他本身已不存在,因有眾生而他存在。沒有佛這樣東西,因為眾生而有佛;沒有菩薩這樣東西,因為眾生而有菩薩。佛菩薩已經是最高、最圓滿、最究竟,在他們已經沒有生死和涅槃的問題,但是為了眾生,所以佛菩薩還往來於生死。菩薩自己存不存在?他們自己並不覺得自己的存在。如果自己還覺得自己存在著,那就是還有我──我存在於涅槃,我存在於智慧;我能入涅槃,我有大智慧。既然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這些相通通沒有了,當然他本身是沒有的。因此佛是沒有的,菩薩是沒有的;但是對眾生來講,佛是有的,菩薩是有的。

日日是好日,人人是好人,事事是好事──對已徹悟的禪者來講,既沒有壞人,也沒有壞事。因為沒有人可以傷害到他,也沒有事可以使他煩惱,他本身是沒有好壞等價值觀念的。他們既不如凡夫以個人為中心作價值判斷,也不像外道以全體的宇宙為中心作價值判斷。正因為泯除了所有的分別心,所以對他們來說,日日是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