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晉士大夫的淨土情懷

東晉末年,在長期的分裂與戰亂中,隨著慧遠大師的到來,一朵光彩奪目的大白蓮花在古老的廬山驀然綻放。白蓮社的誕生,是一個具有劃時代意義的重大事件。慧遠大師以其深廣的智慧與威德,感化了無數眾生皈依淨土,其中既包括出家僧眾,也有在家居士。在著名的蓮社十八高賢裡,就有六位士大夫,彭城劉遺民、豫章雷次宗、雁門周續之、南陽宗炳、張野、張詮等,皆為當時的俊賢。他們的事蹟在《東林十八高賢傳》等文獻中有所記載。

劉遺民

劉程之,字仲思,號遺民,彭城人,是漢楚元王的後裔。他既精通老莊之學,又旁攝百家之說。劉遺民初入仕的時候,擔任府參軍,謝安、劉裕嘉美他的賢德,相繼推薦,均被他拒絕。劉遺民性好佛理,入廬山之後,便傾心自托。慧遠大師問他:「官祿巍巍,你為什麼不做呢?」劉遺民回答:「君臣相互猜疑,我何必為官呢!」因為這樣的不屈之志,劉裕就旌其號為「遺民」。

後來,雷次宗、周續之、宗炳、張詮、畢穎之等人來廬山之後,慧遠大師說:「各位到來,怎麼能忘記淨土之遊呢!」於是在慧遠大師的召集下,僧俗二眾便啟結白蓮社,發願往生西方極樂世界。慧遠大師命劉遺民譔寫發願文,這就是流傳後世的《廬山結社立誓文》(又稱《廬山蓮社西方發願文》),通篇體現著深厚的淨土情懷,表達著淨業行人對極樂世界的無限嚮往之情,感人至深。劉遺民在此安貧養志,精研玄理,而且持守佛家戒律,宗炳、張詮等人對他都非常敬仰讚歎。

劉遺民曾致信關中,與鳩摩羅什、僧肇等高僧探討佛經妙理。他專念坐禪半年,就在定中見到佛光照地,皆作金色。劉遺民安住修行十五年,即在念佛中見到阿彌陀佛,神光巍巍,垂手慰接。劉遺民問:「佛能否為我摩頂,用衣服蓋上我的身體?」佛當即為他摩頂,並將自己的袈裟給他披上。後來一次念佛中,劉遺民又見自己進入極樂世界七寶池中,裡面有青白色的蓮花。一位頂有圓光、胸有卍字的金人指著池水對劉遺民說:「這是八功德水,你可以飲啊!」劉遺民飲後,感覺非常甘美。出定以後,仍感到自己的毛孔中散發異香,劉遺民說:「我的淨土之緣到了啊!」又恭請僧人念誦《法華經》數百遍。

後來,廬山的眾僧都聞訊雲集而來,劉遺民跪對佛像焚香,發願說:「我由於聞信釋迦佛的遺教,因而知道有阿彌陀佛。這香應當先供養釋迦牟尼如來,再供養阿彌陀佛,然後供養《法華經》。我之所以得生淨土,也是因為這部經的殊勝功德。願令一切有情眾生,都往生淨土。」語畢即與大眾作別,臥於床上,面西合手而捨報。此時是東晉義熙六年(410年),劉遺民五十七歲。

六年以後,即義熙十二年(416年),慧遠大師第四次於定中見到阿彌陀佛,並見到極樂世界觀音、勢至等諸聖賢眾,以及白蓮社中已往生的佛陀耶舍、慧持、慧永、劉遺民等,皆在阿彌陀佛身側,再次印證劉遺民蒙佛接引,已經往生極樂世界。

張野

張野,字萊民,居於潯陽柴桑。張野學兼華、梵,尤其擅長寫文章。他生性純孝友愛,將自己的田宅都給了弟弟,好的資具都與九族親屬共同分享。張野曾被州舉為秀才、南中郎、府功曹、州治中,征拜散騎常侍,均辭而不就。

後來,他入廬山依止慧遠大師,與劉遺民、雷次宗同修念佛法門求生淨土。慧遠大師往生之後,由謝靈運為大師作銘文,張野作序,首稱「門人」,世人皆服其義。

義熙十四年(418年),張野與家人一一告別,進入室中,端坐而逝,這一年他六十九歲。

周續之

周續之,字道祖,雁門人。他八歲喪母,哀戚之情過於成人。十二歲時,跟隨范寧學習,通達《五經》《五緯》,當時號稱「十經童子」,又被稱為「顏子」。周續之平日隱居養志,窮研《老》《易》之學。朝中公卿競相邀請他,他均辭而不就,後來到廬山依止慧遠大師,並加入了白蓮社。周續之認為幻軀不可常保,應該絕斷牽累,於是終身不納妻室,布衣蔬食,並怡然自樂。

當時劉毅鎮守姑熟,任周續之為撫軍,又授予他太學博士,周續之均沒有依從。周續之還曾為嵇康的《高士傳》作註釋。劉裕北伐的時候,世子居守建康,周續之受邀在安樂寺為其講《禮》一個多月,後來又回到廬山。江州太守劉柳,將周續之推薦給劉裕,授予他太尉掾之職,周續之依然辭而不就。

劉裕北伐之後,回來鎮守彭城,派人迎請周續之,禮賜甚為豐厚,並常讚歎他:「真高士也!」後來劉裕即帝位,即是南朝宋武帝,召周續之入都,在東郭外開館講學。武帝乘輿出行,向周續之問詢《禮記》「傲不可長」「與我九齡」「射於矍圃(jue pu)」三句之義,周續之辨析得非常精妙,武帝非常滿意。

有人問周續之:「你身為隱士,卻時常登皇家之門,這是為什麼呢?」周續之回答說:「心繫權力富貴的人,認為江湖對自己來說是枷鎖;而對情致兩忘的人,朝廷鬧市也如同山林岩穴一樣。」當時人們都尊稱他為「通隱先生」。

周續之因素患風痹之病,後來不能講學,就移居鐘山養病,於宋景平元年(423年)往生,這一年他六十七歲。

張詮

張詮,字秀碩,是張野的同族兄弟之子。張詮品尚高逸,尤其喜愛古代典籍。雖然從事耕鋤之業,但同時也堅持讀書。朝廷曾經徵召他為散騎常侍,他辭而不就。庾悅(曾任江州刺史)看到張詮生活清貧,就推薦他作潯陽令。張詮笑著說:「古人以容膝為安,如果違背自己的志向去做官,有什麼值得榮耀的呢?」遂入廬山,依止慧遠大師,悉心精研佛教淨土經典,並一心念佛求生極樂世界。

宋景平元年(公元423年),張詮面向西方念佛,無疾安臥往生,這一年他六十五歲。

宗炳

宗炳,字少文,南陽人。宗炳善琴書,尤其精通玄理。殷仲堪、桓玄同時徵召他為主簿,都辭而不就。到劉裕治理荊州的時候,又徵召他為主簿,宗炳回答說:「我棲丘飲谷,已經三十年了。」於是到廬山築室,依止慧遠大師,加入白蓮社。

過了很久,宗炳的哥哥宗臧任南平太守,逼迫宗炳與他一起迴江陵,宗炳仍然閑居絕俗。劉裕徵召宗炳為太尉掾,宗炳依然辭而不就。宗炳二哥早亡,留下數名兒女,宗炳便種地養家,生活異常清貧。武帝命南郡長經常饋賜給宗炳食物等生活資具。衡陽王義季在荊州的時候,曾親自登門拜訪。宗炳頭戴角巾,身穿布衣,見而不拜。王義季說:「可以給先生您授以重祿嗎?」宗炳回答說:「祿如同秋草,時過會速朽。」宋受禪之後,宗炳被徵召為太子舍人;元嘉初年,被徵召為通直郎;太子建徵召宗炳為太子中庶子。他毅然決然,均辭而不就。

宗炳的妻子羅氏,也是素懷高潔之人。羅氏去世,宗炳甚為悲傷。不久悲情頓釋,對慧堅法師說:「死生之分,未易可達。三復至教,方能遣哀。」宗炳性喜山水,往必忘歸,西涉荊巫,南登衡岳,參加慧遠大師主持的廬山白蓮社。晚年因病嘆息道:「老病俱至,名山不可再登,唯澄懷觀道,臥以游之。」凡是所遊歷過的山水,宗炳都會將其畫出來置於室中,對人說:「撫琴動操,欲令眾山皆響。」宗炳於宋元嘉二十四年(447年)往生,這一年他六十九歲。

雷次宗

雷次宗,字仲倫,豫章南昌人,博學《詩》《禮》,後來入廬山,加入白蓮社,在東林之東立館講學。

元嘉十五年(438年),雷次宗受召至京師,立學館在雞籠山,有生徒百餘人聽其授課講學。又被任命為給事中,但他辭不受命。後來,雷次宗回南昌,公卿夾道相送。雷次宗在給子侄的書信中說:「我在童年的時候,就已經懷有悠遠的志向。弱冠之年(男子二十歲)進入廬山,依止慧遠大師,游道餐風,已經有二十多年了。善知識已經走了,我又和你們來田園耕種,山居谷飲,不覺又已十年了。現在我仍未老去,尚且可以勵志,成為往生西方淨土的先導。從今以後,一切大小家務事,我都不再理會了。」

元嘉二十五年(448年),雷次宗被任命為散騎常侍,他辭而不就。後又被召往京師,在鐘山築室,名為「招隱館」,經常從華林園進入延賢堂,為太子、諸王講《禮經》。雷次宗這一年無疾而終,享年六十三歲。

除以上六位高賢以外,白蓮社裡還有很多在家居士。這一大批士大夫都是不貪名聞利養、不戀榮華富貴、率真性善的高潔之士,他們學問博古通今,都是一時的高士俊傑。正因如此,他們不會輕易屈人,但卻虔心依止慧遠大師,結社念佛,矢志西方,可見淨土法門的獨特魅力以及慧遠大師深厚的智慧威德。

當時玄學能與淨土念佛法門融合到一起,具有玄學思辨的士大夫能夠好樂念佛法門,矢志往生西方淨土,具有其內在深層次的原因。

一方面,玄學具有高度的哲學思辨性,具有一種遺世獨立的超脫精神,然而玄學畢竟屬於世間學問的範疇,實質上並沒有也不可能從根本上解決「到哪裡去」的人生終極關懷問題。隨著佛教淨土思想的傳入,人們有了一個明確的生命終極歸宿——西方極樂世界。白蓮社一百二十三人,以自己的親身修行實踐,證明了佛經所說真實不虛,阿彌陀佛和極樂世界確實存在。從這個意義上說,這些名士與一般的隱逸之士具有本質的區別。

慧遠大師曾力邀田園詩人陶淵明加入蓮社,為了善巧引導他,甚至允許他喝酒,結果陶淵明沒念幾天就「攢眉而去」。在文學史上,陶淵明是一道美麗的風景;但是在蓮宗史上,陶淵明留給人們的是一聲聲嘆息。讀陶淵明「積善雲有報,夷叔在西山。善惡苟不應,何事空立言」(《飲酒·其二》)「死去何所道,託體同山阿」(《擬輓歌辭三首》)等詩句可知,他對因果輪迴之說是不相信的,那他的離開也就不足為奇了。這也從側面說明,依止慧遠大師的這些士大夫不是一般的世智聰辯之人,而是具有深厚的善根,並且對心性之學具有甚深修學體悟的人。

另一方面,慧遠大師作為道安大師的高足,被稱為「東方護法菩薩」。道安大師曾嘆曰:「使道流東國者,其在遠乎!」(《高僧傳》)

此外,像謝靈運、范寧這樣的精英人物,雖沒有加入白蓮社,但是對蓮社和慧遠大師也充滿了敬仰。雖然慧遠大師三十年不出山,但自入廬山後,慕名前來拜謁的名士有很多,遠公除登座講學外,還親自種茶制茶,與這些人敘事談經。

慧遠大師與殷仲堪、桓玄等人的交往也一直為後人津津樂道。桓玄當年揀選沙門,特別指出「唯廬山道德所居,不在搜簡之例」,即是感於慧遠大師的德望。慧遠大師曾作《沙門不敬王者論》,樹立起高蹈超群的僧格。劉遺民等士大夫不慕榮利、卓然自立的高潔風骨,也與慧遠大師的精神氣魄有高度的耦合。

由此可以清晰地看出,在崇高信仰與精神境界之深處,這一大批士大夫與慧遠大師是真正的志同道合之人。

慧遠大師在蓮池中製作十二葉蓮漏,蓮漏隨著流波而自然轉動,蓮社的緇白二眾以此來計時,日以繼夜地念佛修行。這些士大夫們不僅每日精進念佛,也時常進行佛教義理的交流與探討。蓮社的士大夫們也寫了不少文章,如周續之的《難〈釋疑論〉》、宗炳的《明佛論》《難〈白黑論〉》等,皆是影響深遠的護教名篇。

除了念佛修行以外,道人們也講授儒、道經典,還進行文學創作。現存的署名「廬山諸道人」的《游石門詩》,就是他們在隆安年間一個仲春時節,同遊石門時的一次集體創作,同遊者有三十餘人。慧遠大師曾作《游廬山》,其中「崇岩吐清氣,幽岫棲神跡。希聲奏群籟,響出山溜滴」等詩句清靈曼妙,沁人心脾。

劉遺民、王喬之諸賢有《念佛三昧詩》,慧遠大師為之作序,有云:「又諸三昧,其名甚眾。功高易進,念佛為先。」指出了念佛乃是修行的核心。由此可見,慧遠大師主導下的修行生活除了嚴持戒律、注重威儀外,也有自然活潑的一面,一切活動最終都向道上會。念佛一法下手方便而成就殊勝,蓮社一百二十三人皆有往生瑞相,便是最好的證明。

在玄風盛行的東晉時期,廬山裡的念佛聲成為塵世一道亮麗的風景。一群別具高格的士大夫們遨遊於無限廣闊的精神世界裡,爭相撲向阿彌陀佛的懷抱,從而永久享受著無衰無變的故鄉風月。士大夫念佛求生西方也成為一種風氣,一直流傳下來:白居易、文彥博、張商英、楊傑、王龍舒、吳秉信、江公望、袁宏道、彭際清、楊仁山……這個名單可以拉得很長很長。

這些懷抱深厚淨土情懷的士大夫,也與阿彌陀佛一樣,在時時刻刻護念著我們,呼喚著我們。萬古是非渾短夢,一句彌陀作大舟,我們也必將在彌陀光明的照耀下,與這些先賢相聚於蓮池海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