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孩子到紀念館的湖邊散步,我們看見在西邊有一個行色倉皇的婦人,身邊放一個水桶,正用網子從水池中撈取一些東西。

走過去時,發現她正在從池邊撈取鯽魚放進水桶。那些鯽魚都已經死亡了,浮現出蒼白的肚子,可是婦人的網子太短,撈起來顯得十分辛苦。

我驚詫地問:「你怎麼跑到這個池子來撈魚呢?這是大家的湖呀!」

婦人被我一問,窘得面紅耳赤,低聲地道歉說:「我不是來撈魚,是來放魚的,我買了一百條鯽魚來放生,放下去以後我不放心,想看看它們是不是適應這個水池,結果發現有幾條死掉了。我怕別的魚來吃它們,又怕它們死了污染水池,所以正在把死掉的魚撈上來。」原來婦人姓朱,是三重人,她在市場裡看到待宰的鯽魚很可憐,慈悲心大起,就從家裡拿來大水桶買下一百條鯽魚。買了以後才發現沒有地方放生,淡水河當然是不行的,因為淡水河老早就是魚蝦不生的河流,放下去以後魚兒不死於屠刀,反死於污染。她靈機一動,想到紀念館旁的小湖,提著魚叫一部計程車就跑來放生了,又怕人看見她來放生,所以偷偷躲在樹蔭下放生。

她說:「鯽魚是生命力很強的魚,可能是坐車太遠了,或者是水桶太小氧氣不夠,倒下去竟死了十幾條,真是可憐呀……」說著,這四十幾歲的鄉下婦人竟流下淚來。

我只好安慰她:「你只要有心救度它們,也就夠了,你如沒有買它們來放生,說不定早就煮成味噌湯放在桌上了。」婦人這才慢慢地釋然。

朱太太是第一次放生,她過去每到市場看到人殺雞殺鴨宰魚剝蛙,時常痛心地流下淚來,站在一旁為那些被宰殺的動物念往生咒,希望幫它們超生,後來覺得這樣不徹底,因此發心要買來放生,她初發菩提心就被我遇到了。

她的家境並不富裕,也不像受過什麼教育,她連國語都說不靈轉,可是她的慈悲心是與生俱來的,是聽起來就令人為之動容的。

後來她問我以後應該去哪裡放生,使我語塞而茫然起來,想了半天想不起台北近郊有什麼乾淨的河流。我說:「我看只有到陽明山,或者坪林、花園新城那裡的河流去放。」其實說的時候,我心裡也不確知這些地方的河流是不是可以生存魚蝦,但朱太太聽了雀躍不已,說她下次買魚去那裡放,因為即父紀念館的湖水看起來也十分污穢了。

她對我誠心道謝的時候,使我深深地慚愧著。

告辭了朱太太,來到湖的東邊,發現在較濃密的樹蔭下,有七八個孩子和兩個大人正拿著極長的網子在岸邊撈魚捉蝦子,他們身旁的桶子裡早已捕到了不少。想到剛才的朱太太,我忍不住大聲地質問他們:「你們怎麼在這裡捉魚呢?這是大家的水池呀!」

沒想到有一個大人回過頭來說:「這又不是你家的水池,你管什麼閑事?」然後他們若無其事地又回頭撈魚,我只好去求助公園的警察,可是由於路遠,警察來的時候,他們早就跑光了,只剩我,像個傻瓜站在湖邊。

這時候我的孩子問我:「爸爸,他們為什麼要在這裡捉魚呢?」

「他們貪心,他們是小偷,把大家要看的魚捉回家自己吃了。」我說,其實,我也不確知他們為什麼在那裡捉魚,因為他們一天捉的魚可能吃不到兩口,並不能飽腹,而在那兒提心吊膽的恐怕也沒有什麼趣味吧!這是個奇怪的世界,放生的人因為害羞而窘迫地行善;殺生的人反而由於無恥而理直氣壯地做惡;放生與殺生只是極微小的一端,在許多大事上,更多的人令我們感到失望。

回家的路上,孩子喃喃地說:「爸爸,那些被捉的魚好可憐喔!」

我抬起頭來,看到天邊火紅夕陽火紅的緩緩落下,想起剛才的婦人為放生的魚死去而落下的眼淚,那淚是晶瑩剔透、光澤如玉、人間罕見的,也因為罕見,她的影子顯得格外孤單,好像夕陽一照射就要消滅了。

我突然想起了佛經裡的一段話:

「一切男子是我父,一切女人是我母,我生生無不從之受生。故六道眾生,皆是我父母。而殺而食者,即殺我父母,亦殺我故身。一切地水,是我先身;一切火風,是我本體;故常行放生。」

這是佛菩薩的境界,凡人很難達到,可是我在鄉下平凡婦人的淚眼中,幾乎就看見了那樣的慈悲、那樣的境界。

最後,我為那些撈魚的人,深深地懺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