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來高旻寺,自己覺得既慚愧又羨慕,我一個出家人天天在外面跑來跑去,看見各位這麼精進,要我為大家說法,實在擔當不起,今天只能將個人有限的修行經驗向大家作個簡單的報告。我三十五歲出家,現年四十八歲,所做的一切大多是世間的事情,跑監獄、跑學校、印經書、製作VCD、做電視台。而電視台所播的,也大部分是提供給一般在家居士看的,收視地區除了台灣,也涵蓋了東南亞地區。內容很淺顯,無非是世間行善的內容,但我為什麼會作這一些事情呢,這還是有原因的。
出家以前,曾經有一位法師要求我,只要一放假就到他的道場打坐,他只給我一個題目--無常。進了禪堂之後,常常吃香板,差不多一個鐘頭要打一次,對也打、不對也打,下手又很重。一開始覺得很沒面子,也覺得很痛,還一直叫我思惟題目。記得在我思惟的過程,經常想起師父講的一句話:一個人只吃陳腐的食物是最沒用的,我問他為什麼這樣講?他說:你的福報是上一輩子累積的,不是這一輩子的努力,所以我說你沒用。他又說:你必須將這些眼前的福報放下、看破,對你才有用。那時候我已經結婚,也有小孩了,而且做了很大的事業。在禪堂中,師父要我把一切的無常看清楚,而且規定要看到掉眼淚,看到自己的兒子怎麼死去,自己所愛的人,乃至父母怎麼無常變化,看到自己所擁有的這一切的最後結果。
因為不習慣打坐,兩隻腳盤起來覺得很痛,又要專心想這個問題,隨時又要被打,這樣一路走過來,差不多有兩年的時間,直到我出家為止。但現在回想起來,內心非常感謝這一位老師對我的嚴厲。至少在我出家的時候內心很平靜,對於過去所擁有的一切不再執著。後來,如虛上人要我出來弘法,他又對我說:你要把過去在世間所學的一切知識技術拿來用,因為我以前是做旅遊業的,也搞建築,而且跑了很多國家,他要我把這一些東西拿來用,包括待人處事的態度方法,只不過以前是做生意,現在變成是推廣佛法而已。師父說:這叫半工半讀,工作的時候,注意自己的心態,而且注意危險。有一次,我的上人如虛長老遭到惡意的譭謗,差一點吃上官司,甚至有些人強迫他把僧服脫掉,說他不是出家人。當然我們這些徒弟不會失去信心,但是看見師父這樣子,自己覺得很痛苦,有一次我問他:師父!人家都逼你還俗了,甚至要抓你去關,你覺得怎麼樣?他問我一句話:你相信我嗎?我說:師父!我做你的侍者,當然了解你。他說:我一輩子不曾做過那種壞事,但我更相信,一定是上輩子造了惡業,才有現在這種業報。後來師父為了這件事情閉關三年,三年以後,竟然中風了。其實,我倒覺得這樣也好,至少他忘了一切的不愉快,每天笑笑的,見到人就是阿彌陀佛!
記得有一次我向師父提起:覺得自己每天跑來跑去,好累!真想學人家閉關,學人家入定。師父告訴我:各人因緣不同,不要怕吃苦,每天在外面跑,注意看內心能不能安定又充滿悲心,這也是修行的方法。所以,今天在這裡要我談禪修,基本上,我覺得自己沒什麼資格!只能期待每天保持一顆平靜的心,在每天面對種種事情的當下,還能隨時檢查自己,因此我經常背誦蕅益大師的一句話:「持戒為本、淨土為歸、善友為依、觀心為要。」能經常跟一群修行人在一起共同努力,乃至能經常親近善知識,是我人生最大的快樂,這叫善友第一親,但又要「觀心為要」,隨時注意自己的心念是最重要的。這世間的一切,我們都知道是假的、變化的、無常的,因緣和合的,但是一遇見事情,難免起心動念,內心明明動了,怎麼當作假的看呢?就是要不斷的告訴自己,這是假的,是緣起組合的。
話說回來,雖然一切是假的,但眾生不知道,而且眾生的痛苦明明存在,我們豈能袖手旁觀!為了幫助別人,自己必須保持最佳狀態,包括思想、心態、語言行為的模式等等。如果不能完全掌握自己的心,必定對週遭的環境也不能了解。所以師父跟我講,縱使你每天打坐,對於週遭的事情也必須了解,後來我才知道,師父講的沒有錯,尤其我現在經營電視台,又經常辦活動,有太多事情需要注意。音響好不好?燈光好不好?兩個配起來可不可以?天氣怎麼樣?這些枝末細節都不能馬虎,而且種種過程中,內心總要保持清淨無染,只是自己也常擔心:萬一哪天失敗了,回不來怎麼辦?師父只告訴我:誰都會做錯事情,只要不離開團體就有機會,只要願意接受別人的勸告,一定有機會,必須互相扶持,就像單獨的一塊木炭很容易熄火,但如果很多木炭集在一起,炭火可以維持很久。
我也常想,現在自己做住持了,如果發生無常變化,別人把你所擁有的扯掉,甚至給你一個莫須有的罪名,把你關進監獄,能不能接受?我想這才是真正的考驗,世間一切都是假的,但會不會因此而起心動念呢?所以師父常告訴我:你若只是觀想還不夠,沒有面對境界的時候,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受得了!所以我認為最好的方法是,那些容易生起傲慢的事情不要做太久,最好不超過兩年,兩年之後從頭開始。但師父說:不行,這是你個人的因緣,有人要從苦中修,有人要從福中修,有人要從名氣中修,在這樣的狀況下,看你能不能去除驕傲?所以站在佛教的立場,我個人認為,每個人因緣不一樣,有人屬於讀書的命,他注定要讀佛學院;有人屬於做住持的因緣,必須服務大眾;有人屬於住茅蓬的,每個人有各自的因緣,但這一切最後的目的都是為了調整心性,使自己的內心保持在寂靜的狀態,又不失去對眾生的慈悲。
或許正是因為有這樣的因緣,所以這幾年經常跑監獄、學校,面對種種人生百態,接受種種磨練。監獄裡的這些人大部分有吸毒前科,出獄之後,有人會來找師父要錢。他說:師父,你不是很慈悲嗎?我現在需要錢!只要知道你在哪裡,他總是去找你,要不到錢,種種手段就耍出來了。最初碰見這種事情,難免心情不平靜,我對他這麼好,為什麼要威脅我?後來想一想,搞不好我上一輩子也威脅他,把他罵扁了,所以他現在也威脅我、罵我,我還不能吭聲,要對他客客氣氣的。當然也有一些人對我很好,心存感恩。因為我到監獄弘法已經一段時間了,許多重大案件的死刑犯大多想找我談一談,所以有人開玩笑,說我是監獄的首席大和尚,只要難度比較高的,他們大多想找我去。還有一些情況是:有人被判死刑以後,找師父懺悔,他的心態是:找我懺悔懺悔,看會不會改判無期徒刑?也有一些死刑犯的家人向我下跪:師父!幫幫忙,我說:對不起!我是法師,不是法官,他一聽就翻臉了。有一次我忍不住問師父說:師父!你看我這樣像流氓嗎?要不然怎麼一天到晚跟他們混在一起?而且台灣有許多大流氓,包括國外的一些大流氓,看到我好像很爽,所以我開始懷疑,可能我過去世也是個大流氓,跟他們一夥的,所以這一輩子必須面對這一些人物。
台灣現在還有死刑,執行的時候是射擊兩槍,第一槍瞄準太陽穴,第二槍是心臟的部位,兩槍之後,如果身體還在動,再補一槍。那種地方,四面牆壁是純白色的,佛像、十字架統統沒有,感覺有一點恐怖,旁邊放了很多輪椅,知道為什麼嗎?因為不管是什麼大哥大,輪到他被槍斃的時候,兩條腿都軟了,一定要坐在輪椅上推過去。我還記得第一次到那個地方,他們要我去放大蒙山,作超度的情形。那一次非常特別,因為沒有休息的房間,他們帶我到刑場裡換祖衣,然後告訴我:「師父,你在裡面坐一下,我們等一下來請師。」我在裡面坐了二十分鐘,嚇壞了!那時候覺得自己實在沒用,我是來作超度的,竟然自己會害怕,受不了那一種氣氛。後來放蒙山結束,我再進去裡面,氣氛不一樣了,那時候覺得真的做到超度了!至少那種不好的氣氛消失了。
記得剛出家不久,每天敲幽冥鐘一百零八聲,敲,念,念給誰聽?不大有信心。那時候住在南部的一間小寺廟,只有我一個人,鄉下人大多早睡,那時候想:敲鐘,要敲給誰聽?又吵人家睡覺,乾脆不敲算了。但師父說:不行,你不知道什麼叫幽冥鐘嗎?經典說,即使念一首偈、一聲佛號、一句咒語,敲一聲鐘,消滅五百億劫的生死重罪,你的佛號、偈語、咒語,隨著鐘聲所到之處,一切地獄、鬼道眾生,煩惱輕、離地獄、出火坑,現在是因為你沒信心,所以敲起鐘來,有氣無力。要是以後有了信心,每一天你都搶著敲鐘,打鼓,慈悲的念誦。由於師父的這一番告誡,所以我現在盡量弘揚楞嚴咒、大悲咒、十小咒,不像以前那麼沒有信心。出食?是真的假的?這樣念一念,比一比手印,祂就來吃喔?一點證明都沒有。所以我師父說:一個人要建立信心不容易,非要有資糧不可,非要捨棄自我,捨棄一切執著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