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非名僧的高僧

見到濟群法師,他正坐在西園戒幢律寺一間獨居的禪房內盤腿打坐,牆壁上的一副對聯巧妙地嵌入了法師的名號,「發心求正覺,忘己濟群生」。法師身前的小几放著茶道的全部用具。合十見禮,彼此坐下,法師一襲灰衣,面帶祥和微笑,斟泡手法嫻熟。

法師現在的功課和生活分處蘇州和廈門兩地。在蘇州西園寺時,以教學、弘法為主,並處理佛學研究所的一些事務,接待高校、信眾、專家的來訪也要佔據一些時間。剩下的時間,就用於禪修。在廈門南普陀寺,他有一間單獨的禪房在半山上,在那裡可以靜心修學,並修訂一些佛學文稿。另外,會有一些外出演講的任務。

何謂「高僧」

濟群17歲剃度出家,這在佛教中稱為「童真入道」,而他與佛教結緣,卻在更早之前。他說:我似乎生來就是為了出家的。

出生閩東的濟群,父母都是虔誠的佛教徒。在雙親帶領下,全家信佛,吃長素。濟群幼年的印象中,家裡常有許多僧人來住宿、吃飯,而母親總是熱情招待,家裡每天早晚都念經拜佛。一年秋天,母親發心到福建東部支提寺幫忙修補藏經,當時14歲的濟群也跟著同去。

《人物週刊》:童真未開時便身入佛門,等成年後了解自己將終生寂寥山門,會不會動搖幼年的直覺選擇,曾有過困惑迷惘的時期嗎?

濟群法師:童真入道有利有弊,弊端就如你所說,有些人出家時年紀太小,對社會缺乏了解,往往缺乏免疫能力,且多半文化基礎比較薄弱,不利於將來對佛法的深入研究。但這也是優勢,主要表現在兩方面:一是年齡小可以有更多時間來修學佛法;一是有利僧格的養成,一張白紙更容易接受佛法熏陶。就我個人來說,機緣一直比較順,遇到了很好的老師、很好的環境,而且,我天性就非常喜歡、非常適合寺院的生活。

在我看來,寺院生活是清淨自在的,而非大家以為的寂寥。當然,如果還有世俗需求,便很難享受這份清福。就像很多來到寺院的人,雖然也喜歡這種清凉之境,但呆上幾天後,卻寧願回到紅塵中打拼。因為他們還需要到社會上做些什麼來證明自己,來獲取自己嚮往的一切。我的出家雖然比較感性,但隨著修學深入,卻更堅定了這一選擇。尤其是因弘法而對社會有更多了解之後,越發認識到世俗生活的荒謬。相比之下,我覺得追求真理、智慧、解脫的人生才是最有意義的。

《人物週刊》:您認為判斷一個僧人是否是「高僧」的標準是什麼?中國現代、當代史中有哪些您仰慕的高僧?

濟群法師:現代人,往往將「高僧」和「名僧」混為一談。這個問題古已有之。早在南北朝時期,慧皎所著《高僧傳》中,即對「高而不名」和「名而不高」作了區分。所以,我們不能僅憑名聲來作出判斷,就像社會上的很多名人,其道德素養未必能作為大眾楷模。當然,也有很多既高又名,名至實歸的大德。

我所理解的高僧,是依戒定慧三無漏學修行有成者。首先是持戒,具足清淨無染的言行;其次是得定,擁有祥和寂靜的心態;第三是具慧,擁有透視人生、超越生死的智慧。除了這些內在學養,還要有濟世的悲心,平等關愛社會大眾。所以說,是否高僧,主要取決於自身的生命品質,而非外在的身份、地位、名聲。

在近現代,我所仰慕的高僧有許多,如太虛大師的博大胸懷、弘一律師的嚴謹作風、虛雲老和尚的苦修精神,都是我深深景仰的。

《人物週刊》:具體地說,您認為一個出家人、特別是寺廟的方丈、高僧,他/她的主業應該是什麼?他/她在社會生活當中應該扮演(擔當)怎樣的角色? 

濟群法師:作為一個出家人,主業就是內修和外弘。內修,即通過修行完成生命自身的覺醒和解脫;外弘,即幫助大眾達到同樣的目標。換言之,就是自覺覺他。如何才能抵達這一高尚的人生目標?首先要聽聞佛法獲得正確的人生觀念,其次是以佛法觀念重新認識人生,然後通過戒定慧的修行消除生命的迷惑與煩惱,從而完成生命的覺醒和解脫。作為出家人,我們不僅要關心自己,還要看到芸芸眾生也深陷於迷惑和煩惱中。所以,要在自己自覺的基礎上,發起幫助一切眾生的願望,並將之作為盡未來際的使命。

作為寺院的方丈、高僧,首先是一個出家人,自然也離不開內修和外弘兩大任務。當然,應該比普通僧眾做得更出色,因為他們還肩負著領眾修行的責任。至於在社會上,則應擔當精神導師的角色,起到化導社會、淨化人心的作用。

清修還是旅遊的發展之爭

對少年濟群來說,到了鼓山湧泉寺,他出家的心願才真正機緣成熟。他從普雨老和尚正式剃度出家。當時的職責是在客堂當「照客」。這個差事,有點像賓館的服務員,負責掃地、打開水、倒茶、洗茶杯,還管客房的鑰匙,給客人開門。

鼓山湧泉寺是福州五大叢林之一,千百年來高僧輩出。「文革」期間,寺院被園林管理部門接收了,寺院中的和尚有的被遣送回家,有的被迫還俗,有的在批鬥聲中上吊自殺,有的被園林部門收編為職工,不准他們穿僧裝,尼眾必須重新蓄髮。濟群剛出家時,在湧泉寺看到的出家人幾乎都是穿俗裝。濟群的剃度師父普雨老和尚,「文革」中被打為黑教頭,守在寺院中,做郵差、挑糞、種地,每月政府發給他20元生活費,但老和尚一直堅守在鼓山,不論社會風浪多大都沒有離開。1979年,在老和尚的努力下,湧泉寺率先落實了宗教政策,歸還僧眾管理,濟群就是那時來鼓山剃度的。

濟群出家幾年後,他的父母也相繼遁入空門。1980年,濟群成為中國佛學院的第一批學生。

《人物週刊》:我注意到,蘇州西園寺作為您的弘法基地,也是眾多僧侶的清修之地,但同時又是一個著名的風景點,這中間如何平衡?

濟群法師:現在各地政府都大力發展旅遊,大環境如此。但西園戒幢律寺並沒有特別在旅遊方面下功夫,沒有跟旅遊部門「主動掛鉤」(笑),所以遊客不是很多,比很多名剎古寺差得遠。這裡的普仁大和尚發願弘揚佛教文化,專門成立了佛學研究所,一方面是教育培養人才,一方面是弘法淨化社會。西園寺的僧人不參與旅遊服務,所有給遊客提供方便的服務都由在家人承擔。

《人物週刊》:對河南少林寺方丈釋永信因為發展旅遊推動地方經濟有功,政府獎勵名牌汽車這件事情所引起的爭議,您如何看?

濟群法師:我對少林寺的情況並不了解,所以無法具體評價這件事。目前,確實存在鼓勵寺院發展旅遊經濟的大環境。過去我們很重視寺院的清淨,但是清淨跟發展之間,有時也會有深層次的矛盾。以西園寺為例,這裡遊客不算多,每年收入如果維持僧人的生存和清修還是沒問題的,但如果要建設發展,就需要資金來源。西園寺最近新蓋了「三寶樓」,未來將成為大規模的教學和弘法場所,這個樓的基建成本就是幾千萬。錢從哪裡來,就一定有困難。又想保持清淨,又要保持發展,這中間確實有很多無奈。

但無論如何,如果放棄佛教之本,一味追逐利益,那肯定是「不如法」(違背佛教教義)的。

寺院,佛教也稱為「道場」,是提供出家人清修的地方。對社會的外化功能主要有二:一是淨化世間,普度眾生。為社會提供正確的人生觀念和健康的生活方式,幫助眾生淨化心靈,解決人生煩惱和困惑。二是承擔相應的慈善事業。因為寺院的信譽度較高,可以牽頭組織善行義舉,這在傳統寺院中表現得特別明顯,你們一定在電影電視及文學作品中看過,古代的饑荒之年,寺院會出面散粥,並為一些貧苦的讀書人提供幫助等等。目前,台灣教界在佛教慈善事業方面就做得比較好。

《人物週刊》:佛教界對善款的管理有哪些成文或者不成文的規定?

濟群法師:善款首先要來源正當,其次要尊重施主意願,若施主說明款項用途,不可隨意更改。至於具體管理,佛教中最權威的規定就是戒律。此外,佛教特別強調的因果法則,也是培養自覺性有效途徑。叢林中,老和尚經常會教導大眾珍惜施主供養,所謂「施主一粒米,大如須彌山」。真正體認到這一點,就能從根本上杜絕管理隱患。當然,僅僅依靠自覺還不夠,還需要相應制度進行制約和分配管理,使每一份善款得有最有效的利用。

佛教是心靈的智慧

「我平時讀書累了,就會去山上走走,或者到海邊漫步,或獨自沉思,或帶上幾個學生,或偕同一些朋友,在一種很放鬆的狀態下,自由地思考和討論一些人生問題。」他在廈門南普陀寺清修的禪房,位於後山半山腰的阿蘭若處,遠離喧囂,每天爬山很方便。

濟群法師在我身前時走時停,為我指點,我注意到他走路的方式與我大相逕庭。他提步很輕,幾乎沒有聲音,上身也不會因出腳而起伏或改變左右重心,彷彿在平移,只有大褂的後裾隨之均勻地飄忽拂動,狀極優雅。

濟群法師稱自己是「山野之人」,甚至,是「自由主義者」、「無政府主義者」。「不喜歡管人管事,更害怕介入複雜的行政事務中。同時也不願意被別人管,我討厭無謂的應酬,沒有辦法去幹自己不喜歡的事,也不會為達到某種目的而勉強幹些不願意幹的事,更不可能為五斗米折腰。」因此,在教學之外,他謝絕一切社會頭銜和行政職務。

在廈門大學歷史系進修研究生期間,濟群等法師萌生了向大學學子傳授佛教文化的念頭,他們與廈門大學歷史系聯合舉辦「佛教文化研討班」,第一期就招了80多名學生,內容有講座、參訪寺院、禪修、座談,半個月下來,效果很不錯。接著,他們又辦了第二期、第三期,後來乾脆在廈大成立「青年禪學社」,長期為大學生開設佛學系列講座或專題講座。後來,他將這一做法帶到蘇州西園寺,寺院弘法部專門開辦了「青年學佛組」、「青年學佛進修班」,利用週末的時間為青年人開辦講座,舉行共修。

《人物週刊》:人們對宗教有很多理解上的偏差,而佛教本身也博大精深、教派眾多,您修學近三十年,如果請您用一句話概括佛教,什麼是佛教?

濟群法師:佛法是了解生命真相的智慧,究竟解脫人生痛苦的方法。

《人物週刊》:佛教中,「受」與「施」的界限如何設定?即佛教界可以從社會得到什麼?又應該為社會貢獻什麼?

濟群法師:佛教有接受供養的傳統。佛陀時代,僧眾不事生產,托缽乞食。其意義有二,一是令僧眾全身心地追求解脫,利益眾生;一是令眾生通過供養而培植福田。至於可以從社會得到什麼,這涉及發心等問題。佛弟子中,有「聲聞行者」和「菩薩行者」之分,前者追求個人解脫,後者發願帶領大眾共同解脫。相應的,行為規範和受持戒律也有所不同。依聲聞戒,除生活必需的衣、食、住、醫藥外,個人生活不必擁有更多。依菩薩戒,則應廣泛利益眾生,這就必須多事、多業,凡對眾生有利的事都盡力而為,這就需要相應的財力和物力。如果是發願利益大眾,是直接或間接地用於弘法事業,並且不違背戒律的基本規範,那麼,得到什麼都是可以的。最關鍵的一點,是不能為了個人享樂。

佛教能為社會貢獻的,主要有以下幾方面。首先,佛教能為社會提供健康的宗教信仰。如果傳統宗教得到保護,並有良好的傳播環境,以此滿足民眾的信仰需求,並為他們闡明辨別真偽的標準,各種邪教就不再有可乘之機。其次,佛教能為社會提供正確的人生觀念。在今天,很多人活得非常迷惘,自殺率居高不下,抑鬱症與日俱增,究其根源,都是因為對人生的真正價值缺乏省思,這就很容易迷失方向。第三,佛教界能為社會發揮慈善的功能。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貧富現象日益懸殊,這也導致了種種社會不安定現象的產生。在福利制度尚未健全之前,依賴社會力量開展慈善活動,是調節貧富關係的必要途徑。宗教團體具有較高可信度,應當發揮自身優勢。第四,寺院能作為社會大眾的精神家園。在這個浮躁喧囂的世間,人們越來越需要一個讓心靈休息、讓精神昇華的驛站,在這方面,寺院還有很大的潛力有待發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