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愛生命,保護生物,越來越受到社會各界人士的關注。假如某天醒來,人類由於自身不注重環境保護而任意污染,致使天上飛的,水裡游的,陸上走的種種生命消失殆盡,開出門來,整個地球只剩下了人,那麼,人類的滅絕也就為時不遠了。
弘一法師生活的年代,天上還沒有廢氣,河裡還沒有廢水,陸上還沒有廢料,故此,法師的關愛生命只著眼於勸誡人們愛護動物,保護動物。在法師眼中,動物與人類一樣,無論野生與家養,都是有血有肉,各具五官的生命,同樣有著自己的家庭、父母、子女和朋友。所以他說:「畜生亦有母子情,犬知護兒牛舐犢。雞為守雛身不離,鱔因愛子常惴縮。人貪滋味美口腹,何苦拆開他眷屬。畜生哀痛盡如人,只差有淚不能哭。」
在人們日常所見中,母雞與小雞,母狗與小狗,一切家禽家畜和野獸,確實同樣有著深厚的感情。人與動物,只是語言不同,互相不能溝通而已。雞與雞,犬與犬,自有它們各自的語言,相互傳遞各自的信息。而人類,只能靠目測顧及他們的生活,如老牛舐犢、羔羊跪乳、烏鴉返哺、狸貓叫春等現象,便是人類了解動物感情的一般。
護生思想探源
不殺生是佛教戒律之一,弘一大師是高僧,故長期以來,他的護生詩被人們視作宗教界宣傳語。其實不然,大師生於儒門禮儀之家,在傳統國學中,儒家重道德,其中「仁」是儒家學說的核心。綜觀法師眾多的護生詩中,明確談到儒家之仁的詩為數不少。如「教訓子女,宜在幼時,先入為主,終身不移。長養慈心,勿傷物命,充此一念,可為仁聖。」「勿謂善小,不樂為之。惠而不費,亦曰仁慈。」「海不厭深,山不厭高,積德行仁,鷗鳥可招。」「莫謂蟲命微,沉溺而不援。應知惻隱心,是為仁之端」等,都宣揚仁心,以仁愛人,以仁及物。「仁」,就是以自心之善去護愛眾生。
「慈」,也是儒家學說之一。嚴父慈母,一直以來就成為家庭教育中一張一弛的手段。慈,就是善良、慈悲。法師的護生詩,不少句中談到慈的美德,如「慈心感物,有如韶武,龍翔鳳集,百獸率舞。」「雛兒依殘羽,殷殷戀慈母,母亡兒不知,猶復相環守,念此親愛情,能勿淒心否。」有時候,法師將仁慈連在一起,如「水邊垂釣,閑情逸致,是以物命,而為兒戲。刺骨穿腸,於心何忍,願發仁慈,常起悲愍。」「殘殺百千命,完成一襲衣,惟知求適體,豈毋傷仁慈。」
在本土國學中,道家的「貴生」學說更是明白指出生命的可貴。法師「有命盡貪生,無分人與畜,最怕是殺烹,最苦是割肉。擒執未施刀,魂驚氣先室,喉斷叫聲絕,顛倒三起伏。念比惻肺肝,何忍縱口腹。」一詩,指出萬物戀生,從生命的不易中告誡人們尊重生命,惜生護生。
釋家不殺生是明白語,法師既返佛國,規勸更是得力。其「楊枝淨水,一滴清涼,遠離眾苦,歸命覺王。」「獨坐誰相伴,春禽枝上鳴,天籟真且美,似梵土迦陵。」「爾不害物,物不害爾,殺機一去,饑虎可尾。」「毛道凡夫,火宅眾生,胎卵濕化,一切有情。善根苟種,佛果終成,我不輕汝,汝毋自輕」等詩,正是釋家勸人為善的宣教。
法師早年沐浴國學,中年後浸淫梵文,故其護生詩中,時中時西,或兼而有之。「憶昔襁褓時,嘗啜老牛乳,年長食稻粱,賴爾耕作苦,念此養育恩,何忍相忘汝。西方之學者,倡人道主義,不啖老牛肉,淡泊樂蔬食,卓哉此美風,可以昭百世。」一詩,既有儒家仁慈之心,復有西方人道主義。然無論中方西土,愛惜生靈,不妄殺生是人類善良美德,卻是統一的。
仁慈愛及草木
生物成千上萬,就其大者而言,可分天上飛的禽類,陸上走的獸類和水中游的鱗類。弘一法師的護生詩,三類遍及,無一遺漏。例如禽類:「翩翩雙飛鳥,作室高樹巔,我欲勸此鳥,遷居南窗前。鳥說遷不得,近人心未安,若遷窗前住,為恐人摧殘。我聞此鳥語,羞慚不可言,誓從今日後,普結眾生緣。」「誰道群生性命微,一般骨肉一般皮,勸君莫打枝頭鳥,子在巢中望母歸。」二詩語淺意深,頗可警醒癡頑。更有憐雁詩云:「何事春郊殺氣騰,疏狂遊子獵飛禽,勸君莫射南來雁,恐有家書寄遠人。」
此詩用鴻雁傳書典故,更拉近了雁與人們的益友關係,使偷獵之人更增一分愧疚。在獸類中,法師深惜花鹿與麒麟,因為麟是百獸之王,鹿乃和平使者,兩獸食草,不害生命,是以成為眾獸之尊。其麒麟詩云:「麟為仁獸,靈秀所鐘,不踐生草,不履生蟲。系吾人類,應知其義,舉足下足,常須留意,既勿故殺,亦勿誤傷,長我慈心,存我天良。」詠麟詩云:「有麟有麟在郊野,狼額馬蹄善踴躍,不踐生草不履蟲,雖設武備不侵略。」敬麟之心,溢於言表。其鹿詩云:「萬峰迴繞一峰深,到此常修苦行心。自掃雪中歸鹿跡,天明恐有獵人尋。」對於麟類,雖非走獸之壯大,卻亦生命之攸關。其《看魚》詩云:「繞池閑步看魚游,正值兒童弄釣舟,一種愛魚心各異,我來施食爾垂鉤。」《垂釣》云:「溪邊不垂釣,山中不開門,開門山鳥驚,垂釣溪魚渾。」仁慈之心,躍然紙上。
家畜是人類訓化野生動物後,長期飼養以供肉食的動物。法師深為護惜,以為牛尚耕耘、犬守夜、雞司晨,並有勞績。即便愚蠢如豬,亦以其糞肥田,助長莊稼。凡此家養禽畜,猶若人之良朋,朝夕相依,豈無感情。可嘆人情薄似紙,一旦翻臉,六親不認,牲畜弱者,若不規勸人類,其殺戮更將如何?詩云:「喜氣溢門楣,如何慘殺戮,唯欲家人歡,那管畜生哭。」其批判之深,真可發人深剩牛是家畜中大動物之一,耕田耘地,畢生勞累。故愛惜勞力,理所當然。
詩云:「耕牛雖異類,好逸與人同,願得星期日,閑眠楊柳風。」狗雖不事農耕,但守戶警盜,忠於職守,義氣特盛。其護犬詩云:「為人看門,為人守閭,日夜皇皇,食人唾餘。我心如矢,唯知忠義,努力負責,不希報賜。」「一川草長綠,四時那得辨,短褐衣妻兒,餘糧及雞犬。」法師在詩中,不但盛讚狗看門守閭之功,還讚其知忠義、不圖報美德,故作為主人,寧願節衣縮食,也欲以餘糧養其生年。可見法師眼中,人與動物已無等級之分,一視同仁,令人欽止。
雞乃最平常家禽,大戶殺豬,小戶殺雞,以享口福,百千年來,乃成舊俗。然法師以萬物平等心態視家禽,其《何苦食雞豚》云:「秋來霜露滿東園,蘆菔生兒芥有孫。我與何曾同一飽,不知何苦食雞豚。」又念及雞的功勞,實在對人有益。詩云:「買得晨雞共雞語,常時不用等閑鳴。深山月黑風雨夜,欲近曉天啼一聲。」
豬是犧牲之一,長期來以已身獻人類。但誰又知其卒年皆非天年。每念及此,不覺潸然淚下。詩云:「千百年來碗裡羹,冤深似海恨難平,欲知世上刀兵劫,但聽屠門夜半聲。」仁人聞之,不亦起「君子遠庖廚」之嘆麼?
法師護生,大及禽畜,小及蟲蟻。《看蛛網》云:「靜看簷蛛結網低,無端妨礙小蟲飛。蜻蜓倒掛蜂兒窘,催喚山童為解圍。」《群蟻喬遷》云:「牆根有群蟻,喬遷向南崗,元首為嚮導,民眾扛糇糧,浩蕩復迤邐,橫斷路中央。我為取小凳,臨時築長廊,大隊廊下過,不怕飛來殃。」一片仁慈,從字裡行間汨汨流來,莫不催人善念。
動物的生命固然是最尊貴的,無論人與蟻、獸與禽,生命只有一次,故護生惜生,最為上德。但草木植物,同樣具有生命,不要以為草木無知而大施斤斧。濫伐樹木,濫毀草藤,其報應不亞於殺伐生靈。法師深諳此理,人類棲息於大自然中,愛護一花一草,也是維護宇宙平衡的一種美德。故法師護生詩,不僅護愛有血有肉之生命,也愛及為人類提供息蔭美化之草木。「遙知此去棟樑材,無復清陰護綠苔,只恐月明秋夜冷,誤他千歲鶴歸來。」這是抄錄請人為保護一株百年古松而呈與當地太守的一首護樹詩,轉輾流抄,意誠諷婉而傳頌不止。《冬青》云:「小小蝴蝶墓,左右種冬青,莫作兒戲想,猶存愛物情。」詩中歌頌的是護衛於墳墓的冬青樹。「道旁楊柳枝,青青不可攀,回頭攀折處,傷痕如淚潸,古人愛生物,仁德至今傳,草木未搖落,斧斤不入山。」詩中述出古代仁人秋伐養生的人與自然和諧相處準則。「大樹被斬伐,生機不肯息。春來勤來抽條,氣象何蓬勃。悠悠天地間,咸被好生德,無情且如此,有情不必說。」
無情草木,尚要求生,何況有情之生命,豈容殺伐作對比,令人深思。法師有一首《小草》詩:「小草出牆腰,亦復饒佳致,我為勤灌溉,欣欣有生意。」短短20個字中,包含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無限生機,真可法人。
歌頌生態和諧
天地萬物,各適其時,互不干擾,各盡天年。在弘一法師眼中,生物是何等的祥和,何等的快樂。其《詠鳳》云:「鳳鳥來儀,兵戈不起。偃武修文,萬邦慶喜。鳳兮鳳兮,何德之美。」《詠燕》云:「一年社日都忘了,忽見庭前燕子飛,禽鳥也知勤作室,啣泥帶得落花歸。」《詠小鳥》云:「夕日落江渚,炊煙起村墅, 小鳥亦歸家,殷殷戀舊主。」人與動物和諧相處,人無機心,海鷗繞船,物我兩忘,世界大同。只有慈仁之心,斯可天地和平,此亦人間真理之一。法師有一首《詠蜂》詩云:「行遍江村未有梅,一花忽向暖枝開,黃蜂何處知消息,便解尋香隔捨來。」詩歌頗具逸致,從尋香採蜜中既頌蜂的勤勞,又及和平世界里人蜂和諧相處、互為欣賞的情趣。
其實,在大千世界裡,人有人的樂趣,動物有動物的樂趣,只是一般人無從顧及動物的感情而已。例如《母雞》詩:「母雞有群兒,一兒最偏愛,嬌癡不肯行,常狀母親背。」就道出了母雞與小雞的真愛與快樂。另一首描寫母雞的詩更具動物的愛心,詩云:「母雞得美食,啄啄呼小雞,小雞忽然集,團團如黃葵,母雞忍饑立,得意自歡嬉。」其實,母雞領小雞的場景人人都見過,但能體味母雞母愛之慈心,卻為數鮮有。平常人往往漠不關心動物世界,正因為人對動物無情,敵生出殺戮之心。若是事事設身處地,將母雞忍饑領雛之情比之自己,則人與動物之間,便能增一分感情,增一分理解;少一分冷漠,少一分殺機。
動物和人並無大衝突,各種異常端因,往往都是人類加害於動物而引起。在平時,人歸人,動物歸動物,饑不爭糧,渴不爭水,和平相處,各有生機。譬如螞蟻:「螞蟻運糧,群策群力,陟彼高崗,攀彼絕壁。屢仆屢起,志在必剋,區區小蟲,具此美德。」它不但與人無爭,還自強不息,努力進取,令人敬羨。
在地球上,人類是強者,其他各種動物在人的面前都屬於弱者。故此,只要人不去欺凌弱者,那宇宙之間就會雍睦和諧。法師有詩云:「盛世樂太平,民康而物阜,萬類咸喁喁,同浴仁恩厚。昔日互殘殺,而今共愛親,何分物與我,大地一家春。」這種不分物我的境界,就是天地同春的先機。
勸戒慈善護生
去殺機,施慈悲,存善念,護生靈,這是法師一大心願。但千百年來,可惜人類執迷不悟者眾,造成了生物界「景色太淒慘,傷心不忍睹,夫復有何言,掩卷淚如雨」的局面。為此,法師十分悲哀地說:「干戈兵革斗為止,鳳凰麒麟安在哉!吾徒胡為縱此樂,暴殄天物聖所哀。」要改善這種俗習,使世界充滿和平,唯一能扭轉乾坤的上策,就在於改造人的思想;要改造人的思想,最佳說教莫若從自身說起。於是,法師以身說法。
(1)「人在牢獄,終日愁唏,鳥在樊籠,終日悲啼,聆此哀音,淒入心脾,何如放捨,任彼高飛。」詩以自身囚入牢籠,喪失自由來比喻籠鳥,富有親和力。
(2)「一指訥沸湯,渾身驚要裂,一針刺己肉,遍體如刀割。魚死向人哀,雞死臨刀泣,哀切各分明,聽者自不識。」詩以己身手指浸入沸湯,針刺皮肉作比喻,說明生者之痛楚是十分難受之事,更何況無辜殺戮,戕其生命,豈非罪過。
(3)「我肉眾生肉,名殊體不殊,原同一種性,只是別形軀。」詩以自身納入大千世界眾生之中,認為生命平等,只是人、雞、犬、蟲等名稱有異而已。既是生命相同,則享受和平,避免殺戮,當為眾生界共同願望。
法師在敘述生命平等的同時,深深感嘆人類縱樂,恣肆口腹之慾。並告誡人類,善有善報的真理。他說:「汝欲延生聽我語,凡事惺惺需求己。如欲延生須放生,此是循環真道理。他若死時你救他,汝若死時人救你。」這種「我為人人,人人為我」的說教,最具說服心。當然,人的秉性不同,行為高下有別,聖人先行,賢哲緊隨,普通人當以見賢思齊為修身要務。法師有詩云:「盥漱避蟲蟻,亦是護生命,充此仁愛心,可以為賢聖。」便是教人只要有仁慈之心,人人皆可為聖賢的道理。
如果人生中屢有殘害性命之舉,但一旦悟道,洗手不幹,也是佛界「回頭是岸」之證,仍可同登榮榜,此亦儒門「聖賢不分先後」、「朝聞道,夕死可矣」的闡釋。所以,法師寬宏地說:「人非聖賢,其孰無過。猶如素衣,偶著塵涴。改過自新,若衣拭塵。一念慈心,天下歸仁。」
當世上一切人都幡然醒悟,當世上一切人都樂以蔬食,當世上一切人都具有仁慈之心而惜生護生,則世界是何等和諧。那時的天下,必將如法師所言:「朗月光華,照臨萬物,山川草木,清涼純潔。蠕動飛沉,團圓和悅,共浴靈輝,如登樂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