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壇經·機緣品第七》中,僧智通,壽州安豐人,初看《楞伽經》約千餘遍,而不會三身四智,禮師求解其義。六祖於是開示說:三身即是法身、報身、化身。清淨法身即是你的本性,圓滿報身即是你的智慧,千百億化身即是你行為的示現。四智中大圓鏡智如大圓鏡,洞照萬物令本性清淨無染;平等性智是由無所滯礙的心體流露出來的,隨眾生的根機示現開導,令眾生悟證自性;妙觀察智是在應機接物時,能頓時觀察明瞭,不假功成,不涉計度,不起分別;成所作智即如來成就其本願力所應作事,令諸根隨事應用,悉入正受,如鏡照物,不昧現狀。
六祖最後強調「若於轉處不留情,繁興永處那伽定」,「不留情」即不起心動念,「那伽定」,即佛定,如龍象不動之定。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如果在心悟得轉時,不留餘情,不起心動念,那麼我人於行住坐臥四威儀中,雖然外緣繁雜多起,而心卻常處在定中。須知禪就是涅槃妙心,真知佛性,只要明悟不疑就是。憨山大師對此釋云:「所言轉識成智者,別無妙術。但於日用念念流轉處,若留情念繫著,即智成識;若念念轉處,心無繫著,不結情根,即識成智。則一切時中常居那伽大定矣!」
佛教唯識學認為「三界唯心,萬法唯識」,即是強調在三界之內,一切萬事萬物都是唯心所現,唯識所變;若無心識的了別作用,即無世間萬法的存在。因此,一個人如果沒有用心,對於週遭的一切,無論何時何地,都不會有絲毫的執著之念,那麼他就會必然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一直處於安然的禪定之中。
《五燈會元》卷二中有這樣一則公案:溫州靜居尼玄機,唐景雲中得度,常習定於大日山石窟中。一日忽念曰:「法性湛然,本無去住,厭喧趨寂,豈為達邪?」乃往參雪峰。峰問:「甚處來?」曰:「大日山來。」峰曰:「日出也未?」師曰:「日出則熔卻雪峰。」峰曰:「汝名甚麼?」師曰:「玄機。」峰曰:「日織多少?」師曰:「寸絲不掛。」遂禮拜退,才退三五步,峰召曰:「袈裟角拖地也。」師回顧。峰曰:「大好寸絲不掛。」
尼師玄機,世傳其為永嘉玄覺大師的得度弟子,她在禪學上應當是有一定的修為的,所以才會在大日山的石窟裡修習禪定,當她偶然間念及「真如法性清湛澄明,無去無住,而自己卻討厭喧嘩而趨向於寂然,這怎麼能算得上是了悟呢?」於是她便前往雪峰山參訪雪峰義存禪師。在經過一番機峰對答之後,玄機說自己的悟境已是「寸絲不掛」,其用意與「終日著衣吃飯,未曾咬著一粒米,未曾掛著一縷絲」一樣,即認為自己已經達到了毫不執著的境界。
為了印證這一點,雪峰義存大師趁她不注意的時候,突然對她說:「你的袈裟角拖在地上了。」玄機原本認為自己對事對物已經做到了無痕跡,不會放在心上,大有「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的胸襟,孰料,卻被一句話而引轉回頭,這一回頭,就足以證明她的心中還是依然有所牽掛,於所轉處還留有餘情。所以口裡說是「寸絲不掛」,可心中掛的何止千絲萬縷啊。
其實,「寸絲不掛」確實是一種對境「不留情」,不為境轉的境界,這境界就是一塵不染,六根清淨,收放自如,毫無牽掛。但是在我們的現實生活中,卻有著太多的人,說著言不由衷的話,做著身不由己的事,總是認為自己什麼都能夠放下,什麼都不會執著,可是一旦身臨其境,關係切身利益的時候,就什麼都放不下,什麼都執著。比如有的人總說自己的思想境界很高,不會在意別人說什麼是非。但是當聽到別人所說的話對自己不利時,就會馬上高調地到處聲明為自己辯解。還有的人,總是強調自己有錢,願意為他人獻愛心,可是一旦有慈善機構找到他,讓他捐些錢物救助貧睏人員時,他卻百般推諉、千般搪塞,變著法地說自己如何困難,無力奉獻。事實往往就是這樣,理論上可以放下一切,可以對境不留情,沒有執著,可當面對實際情境,才知道放下是一件多麼難的事情,只是因為還沒有遇到你可以掛念的事情罷了。
「若於轉處不留情,繁興永處那伽定」是要我們破除迷執,持有一顆平常心。話說麻谷、南泉、歸宗等五位大德悟道後,有一次,他們一起行腳去拜訪徑山禪師,路上正值天熱,眾人口渴難止,見路旁有一婆婆賣茶,就走過去向婆婆討幾杯茶喝。婆婆見來了五位和尚,就問他們:「大德何往?」禪師答:「參善知識。」婆婆送上茶具沏好茶水後說:「我這裡喫茶有個規矩,要有神通才能喝,無神通不能喝!」幾位行腳的禪師一聽就呆住了,雖然他們已經開悟,但都認為自己神通未發,於是面面相覷,不敢舉杯飲茶。婆婆見狀哈哈大笑,說:「你們這幾隻呆鳥,看我老婆子逞神通喝茶!」說罷,舉起杯來,一飲而盡。幾位禪師看罷恍然大悟,齊聲道:「今日才是我等真正悟道時!我等時時在神通中,不知是神通,還向外馳求。今日不逢婆婆,又幾錯過一生!」
看來這位老婆婆也是位禪林高手,並且在禪門機鋒上略勝幾位禪師一籌。而幾位禪師的落敗,敗就敗在他們雖然開悟但卻於轉處留有餘情,即執著於神通。禪門大德龐蘊居士雲「神通及妙用,運水與搬柴」,在悟道者的眼中,「神通」的大機大用其實就是在日常生活中運水與搬柴中顯現出來的。正如天皇道悟禪師所云:「見則直下便見,擬思即差。」禪師們的心思都集中在了「神通」上面,而完全忘卻了禪的本來面目是直下裡見佛,失去了平常心,又如何能夠破除對神通的迷執呢?
所以婆婆自然而然地飲茶,當下即讓禪師們心開意解,明瞭「任性逍遙,隨緣放曠,但盡凡心,無別勝解」的旨歸所在。亦如達摩大師云:迷時色攝識,悟時識攝色;但得本,不愁末。直指見性,如自真肯不疑,必然通身放下,寓定於慧,於日用中毫無粘滯。縱或習染深厚,一時不能淨盡,遇個別境緣尚有起心動念處,但前念才起,後念即覺,不至徘徊不去,留連忘返。再經綿密打磨,不斷錘煉,必然「皮膚脫落盡,惟露一真實」,不愁不神通大發。
「若於轉處不留情,繁興永處那伽定」亦可言指禪定的前因與後果。六祖在《壇經·坐禪品第五》中云:「善知識,何名禪定?外離相為禪,內不亂為定。外若著相,內心即亂;外若離相,內心即不亂;本性自淨自定,只為見境、思境即亂。若見諸境心不亂者,是真定也。」六祖大師認為禪定就是不執著於一切的相,也不在心裡有妄想雜念,能在一切境前而心安然不亂。
正是如此,六祖晚年,當他告之門人就要離開人世駕鶴西歸之時,法海與諸弟子聽到這話後,未免都傷心流淚起來,唯有最小的弟子神會沒有哭,也沒有流露出哀傷的表情,所以六祖才會認為神會年紀雖小,但卻已有了禪定的功夫,謂他「神會小師,卻得善不善等,毀譽不動,哀樂不生」。這就是在稱讚神會轉識成智,沒有分別心,亦不執著於生死。接下來,六祖又告訴諸門人:「汝等若欲成就種智,須達一相三昧一行三昧:若於一切處而不住相,於彼相中不生憎愛,亦無取捨,不念利益成壞等事,安閑恬靜,虛融澹泊,此名一相三昧。若於一切處,行住坐臥,純一直心,不動道場,真成淨土,此名一行三昧。若人具二三昧,如地有種,含藏長養,成熟其實;一相一行,亦復如是。」
神會亦是六祖的弟子,與六祖亦是有感情的,因此他在六祖預言要西歸之時不悲傷流淚並不是他無情的表現,而是正如六祖所言,他已深諳禪定的旨趣,能夠遇到境界而不動心,不留情,能在相離相,在塵出塵,於一切處,時時用直心,所以能夠如如不動,不起憎愛之念。這就是大乘的精義所在:不會只有在離群索居時心才不亂,而是要在境界中也不心亂。
「若於轉處不留情,繁興永處那伽定」,是要我們於種種六塵境界,念而無住,處而不染,心裡沒有粘著,是要我們「放下萬緣,一念不生」。放下萬緣是去除我執,不執著於相,而不是放棄一切,萬事不管,消極避世。真正的放下是隨緣不攀緣,了緣不生緣。如果一顆心萬緣纏繞,念念生滅,那又如何能不導致你的人生煩惱重重,輾轉反側呢?
「若於轉處不留情,繁興永處那伽定」,放之於我們的現實生活,就是要我們盡管身處紛亂的塵世,但只要心靈能夠保持寧靜淡泊,不為外界事物所干擾,那麼我們的生活就會「立處皆真,觸目菩提」,無論是什麼事情,都會「當處發生,隨處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