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我陪患老年癡呆症的父親出去散步。胖嬸顛著小腳走過來,說:「孩子啊,送你爸去養老院吧。你媽知道了,也不會怪你的。這麼看著守著,可把你們拖累慘了。」另一個老人湊過來:「郊區有一家農莊式的養老院,老人可以在裡面種菜。空氣很好,遭不著罪。」
父親低著頭,一言不發,牽著我的那隻手握得更緊了。
晚上,大姐和小妹都來了。我轉述胖嬸的話,她們的眼睛亮了一下,眼淚就下來了。半年多來,大家都被折騰得筋疲力盡。現在生存壓力大,送父親進養老院應該是理性的選擇。
我請鄰居幫忙,查了那家農莊式養老院的地址和電話。小妹再來時,給父親帶來嶄新的內衣褲和鞋襪。我們默默地拆洗被褥,給父親打點行裝。我對父親說:「爸,送你去鄉下農場待幾天,呼吸一點新鮮空氣。那兒的老人挺多,大家一起散步聊天,比家強,不孤單。」
父親抻了抻被子,把棉線團遞給我。不知聽懂沒有,他的表情很平靜。
我跟大姐說:「送爸到了那裡,我們先不走,躲在暗地裡,觀察兩天。護工照顧得不好,或者爸不適應,我們就把爸領回來。」大姐的淚水流個不停。那種心情,好比父母第一次送幼兒入託。
父親要遠離這個家,獨自一人面對全新的生活,他能行嗎?父親的意識並沒有全部喪失,他一時糊塗,一時清醒。當某天深夜,他明白過來,發覺親人不在身邊,是否會覺得自己被遺棄?醫生說,老年癡呆症患者更需要親人的關愛,但父親走後,或許半個月,甚至一個月,我們才能看他一次。倘若有個意外,他再也回不了這個家,我們如何原諒自己?
晚上,我端來一盆熱水,一邊給父親洗腳,一邊幫他做按摩。父親忽然伸出手,輕輕撫摸著我的頭髮,喃喃說道:「阿三,我的乖女兒。」我的眼淚一滴一滴掉進盆子裡。經過一番權衡,我對大姐和小妹說:「這事有點不妥,爸可以去養老院,但不能在他糊塗的情況下送他去,得他自己點頭同意才行。這裡是爸的家,爸有養老金,憑什麼不能住在自己家裡?」
我越說聲音越大,像跟人爭吵,其實是對自己發火。小妹挺了挺腰板:「我的服裝店隨它去吧,不行就關門。」大姐也說:「我提前退休,專門照顧爸。很快兒子就要大學畢業,他們父子使把勁,不信還不清債務。」
後來,我又帶父親去了一趟北京,請老年病專家為他調整藥物和治療方案。從北京回來,我帶父親去了一趟母親的墓地。我告訴父親,母親睡在這裡,在這個背山面水、樹木蔥蘢的地方,母親睡得很安寧。父親撲倒在墓碑前痛哭。母親一輩子忍受他的壞脾氣,走的前一天,父親還因為一件小事跟她拌嘴……
在藥物治療和女兒親情之下,父親一天好似一天,基本上能獨立生活。今年元旦的前一天,二姐從深圳飛回來,父親守在小區的門口,幫她把行李提上樓。父親腳步穩穩的,思維清晰。父親說:「你媽走了,這個家不能散。把那三個也叫回來,一家人好好過個年。」「最困難時,幸虧你們挺住了,我們撿回了一個爸。」二姐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