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前與悟後,從事相看並無甚區別。人人鼻直眼橫,個個吃飯打眠。悟者在日常生活中與未悟者一模一樣,如《金剛經》云:「爾時,世尊食時,著衣持缽,入舍衛大城乞食。於其城中次第乞已,還至本處。飯食訖,收衣缽,洗足已,敷座而坐。」就連佛陀亦與千二百五十比丘們一樣,每日過著托缽游化的生涯。但如來著衣時通身放光,持缽時手上放光,次第乞食時眼中放光,入城洗足時足下放光,乞食吃飯時口中放光,乃至敷座而坐時大地震動也。正因為如來不著四相,不住六塵故,便可「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也。之所以六根門頭放光動地者,如來一舉一動全是實相般若的現覺妙用,即觀照般若也。悟與未悟者之間的區別,就看在同樣的日常生活中有實相般若的觀照妙用現覺與否。生活中若有實相般若的觀照妙用現覺,則頭頭是道,法法皆妙。若無,則處處執著,事事磕絆。所以參禪以明心見性為其終極目的,為的是悟後起修,一超直入如來地也。
悟後的光景是要將阿賴耶識中的一切種子和盤托出,此時「根、塵、識」三之妄念全轉變為佛性。親見本來面目後,從本體上看是一理平等的,無佛與眾生之別,亦無眾生成佛之謂。「生死涅槃,猶如昨夢;菩提煩惱,同是空花」。未悟前,一切皆假,全是意識卜度之所支配,好比戴著有色眼鏡看物一般;悟後,則一切皆真,全是真心之所流露,猶如以金作器,器器皆金。天台「佛即頌」云:「從來皆是妄,今日妄皆真;但複本時性,更無一法新!」悟前不減一法,悟後亦不增一法。可謂「見山還是山,見水還是水」也。蘇東坡悟道偈云:「廬山煙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及至歸來無一事,廬山煙雨浙江潮。」所以悟後的光景亦無奇特處,平常平常。肚饑三碗粥,口幹一杯茶。
平等不外差別,差別不外平等。就平等中看其差別,悟後的光景悉皆隨順時節因緣而度日。牛頭宗的口頭禪是「青青翠竹,皆是法身;鬱鬱黃花,無非般若」。山河大地是如來,木頭碌碡盡菩提。嬉笑瞋怒,真心妙用;瞬目揚眉,佛法宣流。蓋依體起用,攝用歸體,「一切法皆是佛法」。即體即用,即用即體。體為用之體,用為體之用。以體用從來不二故,則始終左右逢源,無不自得。悟前恁麼也不得,不恁麼也不得,恁麼恁麼也不得;悟後恁麼也得,不恁麼也得,恁麼不恁麼也得。因為悟後不起思量卜度意識,所以一切總得自在。《華嚴經》說:「佛法即世間法,世間法即佛法。」《壇經》云:「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覓菩提,猶如尋兔角!」以故不能以佛法分別世間法,亦不能以世間法分別佛法。以「所言一切法,即非一切法,是名一切法」故,世間法即是佛法;以「所謂佛法者,即非佛法」故,佛法即是世間法。悟後者正因為知此道理,故不起思量分別意識,能隨順時節因緣而過。正如《圓覺經》云:
善男子:一切障礙,即究竟覺。得念失念,無非解脫。成法破法,皆名涅槃。智慧愚癡,通為般若。菩薩外道,所成就法,同是菩提。無明真如,無異境界。諸戒定慧,及淫怒癡,俱是梵行。眾生國土,同一法性。地獄天宮,皆為淨土。有性無性,齊成佛道。一切煩惱,畢竟解脫。法界海慧,照了諸相,猶如虛空。此名「如來隨順覺性」。善男子:但諸菩薩及末世眾生,居一切時,不起妄念;於諸妄心,亦不息滅;住妄想境,不加了知;於無了知,不辯真實。彼諸眾生,聞是法門,信解受持,不生驚畏。是則名為「隨順覺性」。善男子:汝等當知,如是眾生,已曾供養百千萬億恆河沙諸佛,及大菩薩,植眾德本。佛說是人,名為「成就一切種智」。
這段經文對參禪來說十分重要,只要學人識得平等理體,就自然不會在遇境隨緣時隨波逐浪,自當截斷眾流也。而「居一切時,不起妄念;於諸妄心,亦不息滅;住妄想境,不加了知;於無了知,不辯真實」這幾句話,是參禪的無上寶鑒。要做到這幾句話,必須是悟後之人。那悟後的光景,乃信手拈來無不是也。不妨舉幾則近代禪者的悟後光景如下,聊以塞責。
一、印光大師的深信因果與儉以養德
近代淨土宗第十三代祖師印光大師,他盡畢生心血力弘淨土法門,極倡「因果輪迴」之說,以挽頹風、輔綱紀。他認為欲拯救國民於水深火熱之中,護國息災,非提倡因果報應不可。大師對因果的深信實令人心悅誠服,游有維所著《印光大師言行錄》云:「師見‘楊歧燈盞明千古,寶壽生薑辣萬年’之聯語,並《沙彌律》中盜用常住之戒,心甚凜凜。及在蓮華寺司庫房,凡整理糖食,手黏及氣味者,唯用紙揩,不敢以舌餂。蓋誠敬篤實,慎因畏果,師之賦性然也。」對此事,大師亦曾自述:「至湖北蓮花寺,討一最苦之行單(打煤炭,燒四十多人之開水,日夜不斷。水須自挑,煤渣亦須自挑出。以尚未受戒,能令住,已算慈悲了)。次年四月,副寺回去。庫頭有病,和尚見光誠實,令照應庫房。銀錢帳算,和尚自了。光初出家,見‘楊歧燈盞明千古,寶壽生薑辣萬年’之對,並《沙彌律》言‘盜用常住財物之報’,心甚凜凜。凡整理糖食,手有粘及氣味者,均不敢用口舌餂食,但以紙揩而已。」連粘在手上的剩糖殘粒都不敢用舌頭舔,生怕內心起貪念。可見大師對戒律的嚴淨已從「制身不犯」達到「制心不起」的地步了,欲從惡止善行而達到心性的明淨。他傚法的是「楊岐燈盞,寶壽生薑」精神,楊岐用燈公私分明,寶壽監寺不以常住生薑買方丈人情,這種佳話當然值得千古傳頌。印光大師對此二則典故還夾著云:
楊岐燈盞者,楊岐方會禪師在石霜圓會下作監院。夜間看經,自己另買油,不將常住油私用。
寶壽生薑者,洞山誌寶禪師(寶壽乃其別號)在五祖師戒禪師會下作監院。五祖戒有寒病,當用生薑紅糖熬膏,以備常服。侍者往庫房求此二物,監院曰:「常住公物,何可私用?拏錢來買!」戒禪師即令持錢去買,且深契其人。後,洞山住持缺人,有求戒禪師舉所知者。戒云:「買生薑漢可以。」
印光大師不但自己深信因果,而且還倡印民間一切善書以提倡因果報應之說,更為極力批駁宋明理學排斥因果的偏見。印光大師在生活方面亦極為節儉,一生只蓋過一床棉被,一雙棉鞋都穿了三十餘年,展轉從浙江普陀山帶到了蘇州靈岩山。或有信眾供養營養補品等,自己一概不食用,差人送往寧波觀宗寺供養諦閑法師,認為自己福報不夠,消受不起名貴補品。以故他一生極為勤勞、惜福、深信因果、老實念佛。在蘇州靈岩山寺的印公紀念室裡,珍藏著大師生前用過的一塊手錶與一件毛巾被,那算是大師生前用過的最為奢侈的東西了。
印老亦極為慈悲,愛惜物命,洗手的淨盆都是有蓋子的,以防蚊蟲落水而溺死。他佛前的油燈也是有燈罩的,以防飛蛾撲火而喪生。後來,他移錫蘇州靈岩山寺,他的這種作風影響了後世的靈岩山寺僧眾,至今靈岩山寺佛前的油燈都是套燈罩的。
大師素有「飯後一勺開水」的機鋒垂示,及「你有多麼大的福氣?竟如此糟蹋」的棒喝警策。宿植善根者,無不於大師極乎尋常而又極乎峻烈的機鋒棒喝下,心生慚愧,低頭認錯,痛悔前非,爭作如來所稱讚的「能悔健兒」也。弘一律師曾在《略述印光大師盛德》一文中說:「師每日晨食僅粥一大碗,無菜。師自云:‘初至普陀時,晨食有鹹菜,因北方人吃不慣,故改為僅食白粥,已三十餘年矣。’食畢,以舌舐碗,至極淨為止。復以開水注入碗中,滌蕩其餘汁,即以之漱口,旋即嚥下,惟恐輕棄殘餘之飯粒也。至午食時,飯一碗,大眾菜一碗。師食之,飯菜盡盡。先以舌舐碗,又注入開水滌蕩以漱口,與晨食無異。」弘一律師當年就於此「飯後一勺開水」的垂示中,便能識取大師機鋒。崇尚印光大師儉以養德的高尚節操,以俾自己亦力躬實踐之,終於成為了世人所敬仰的一代佛門律師。
文中又說:「師自行如是,而勸人亦極其嚴厲。見有客人食後,碗內剩飯粒者,必大呵曰:‘汝有多麼大的福氣?竟如此糟蹋!’」並且「此事常常有,餘屢聞及人言之。」可見,印光大師的當頭棒喝是沒有任何時間界限的,亦是不論身份地位高下的,一律平等。凡有揮霍奢侈之習者,無不吃此大師的當頭一棒,就連當時民國政府的林森主席也都沒有放過。據說,林森主席當年謁見大師時,因用齋不小心掉兩粒米飯於餐桌上,被大師看見了,就毫不客氣地呵斥道:「汝有多大的福氣,竟如此糟蹋糧食!」林森主席聞聽此言,猶晴空一聲巨雷響,震耳欲聾,面帶羞慚,連忙撿起桌上所剩殘粒於嘴中嚥下。這便成了今日倡導「儉以養德」良風的佳話。
事實上,印光大師「飯後一勺開水」的垂示,早已影響了蘇州靈岩山寺的全體僧眾,那裡的僧人在自己的一日三餐中,都有「飯後一勺開水」注入碗中,滌蕩碗邊剩餘湯汁的習慣。這不僅鑄造了愛惜糧食的素養,更重要的是塑造了偉大的僧格。
在人們物質生活水準日益提高的今天,在擺闊氣、講排場的佳餚盛宴前,過度的揮霍奢侈、鋪張浪費之糜風仍舊盛行。故於此時,重溫印光大師當年的這番公案,不覺催人淚下,倍感親切!我們雖未親嘗大師當年的機鋒棒喝,但若能把大師的「飯後一勺開水」的垂示,付諸於自己日常生活中的話,便能力挽奢侈狂瀾於此時,競倡節儉良風於未來。要知道,深信因果與儉以養德,實乃大師悟後之光景。據大師給高鶴年居士信中所言「誰知宿業,竟與真如法性,同一不生不滅」而論,大師約莫於五十八歲前就徹悟了,因為此信復於民國八年(1919)夏曆十二月初四日,而大師生於清咸豐十一年(1961)夏曆十一月初四日。
二、諦閑法師的智慧與慈悲
近代中興天台的諦閑法師,與印光大師是真蓮友,一生不離講席半步,「教演天台,行修淨土」。他曾在二十八歲,講《法華經》至「舍利弗授記品」 時,儼然入定一小時多,出定後舌燦蓮花,從此辯才無礙。寶靜法師所輯《諦公大師年譜》載:「師二十八歲,光緒十一年(1885),復至龍華聽大海法師講《楞嚴》。又講偏座,圓經後,諸同學又堅邀至杭州六通寺開大座,講《法華》。一日,講至‘舍利弗授記品’,寂然入定,默不一言,約一小時之久。眾咸嘆為希有。繼而出定,辯才無礙。答難析疑,如瓶瀉千里。雲疊萬重,卷舒自在。莫之能御也。」他早年也與南京毗盧寺的印魁法師一道去參謁過赤山的法忍老人,深受啟發。晚年重興寧波觀宗講寺,創觀宗學社,造弘法僧才。據倓虛法師的回憶,諦老的智慧無邊,慈悲亦無邊。
曾有一位在鎮江金山江天禪寺禪堂曾任香燈之職的老實僧,在六月初六曬藏經之日,有個小沙彌調侃他說:「香燈師:今天大家都忙著搬藏經曬,你為什麼不把蠟燭也拿出來曬曬呢?否則會被蟲子蛀了的。」那老實巴結的香燈師就信以為真,竟把滿滿一籮筐蠟燭搬到火辣辣的太陽底下去曬了。午後收拾蠟燭時,蠟油留了一地,用鏟子鏟了一下午。待晚上大眾進堂坐香時,香燈師怎麼也點不著蠟燭,維那看不耐煩了,叫他換一支好的點,換了又換,依舊點不著。有人說:「不用換了,全是蠟芯兒了,換了也點不著,好好的蠟燭全被他曬成蠟芯兒了。」維那走進一看,全剩下滿滿的一籮筐蠟芯兒,沒一支能點著的蠟燭了。維那下逐客令說: 「你這麼有智慧的人,在這裡當香燈有點屈才了,你應該去諦閑法師那裡學教去呀,學好了就可以混飯(弘范)三界了,待你登座說法時,我就給你呼鐘聲偈,不妨今晚就起單前去吧!」大眾見維那已下逐客令了,也就沒說情挽留。那香燈師二話沒說,就連夜兼程了。
數日後,抵諦老那裡去學教。他在客堂掛單時,就把金山維那的原話和盤托出了,人家一聽就知道是個癡人。按常理,是不能留這樣的人學教的。但因諦老幾日前曾責罵客堂里人不留人學教故,客堂里人便把這個人就帶去難為諦閑了,以酬前日責罵之恨。諦閑一聽那僧之言,雖知是個愚癡人,但因有言在先,凡來寺學教者須留單故,便將錯就錯地將其留下常住了。
諦老十分慈悲,先令其入大寮(廚房)行堂掃地,以培植福祉。那僧便言聽計從,行堂掃地三年,任勞任怨,一絲不苟。諦閑見其老誠,便教其先背誦《楞嚴經》。豈料那僧以三年時間,竟將洋洋七萬餘言的《楞嚴經》倒背如流了。諦老知其是個法器,又教他背誦《法華經》,並授習《法華會義》。開悟的《楞嚴》,成佛的《法華》,那僧背誦這二部經典有功德,不料竟開智慧了。通過九年的修福修慧,竟能代諦老講經說法了。但每次講經前,迎請法師登堂入室陞座時,都要維那打引磬到齋堂門前去迎請,因為他不捨行堂掃地之福。
後來,金山維那帶了一批人去諦老那裡參座聽經。正好那天諦閑不能分身,便由那僧代座開講。又維那身體不適,便由金山維那代呼鐘聲偈。那個金山維那呼鐘聲偈畢,不料抬頭一看,座上講經的卻正是當年在金山曬蠟的那個香燈師,真是出人意料,金山維那當下頓生慚愧,這不外乎是給他當頭一棒也。但這位法師,在跟隨諦老至南京毗盧寺講經期中,竟撒手西歸了。諦老甚捨不得,哭得極為悲傷。這位法師,後人竟不知道他的法名字號,而以「曬蠟法師」這個綽號而代稱之。
諦老能把一個在太陽底下曬蠟燭的木訥癡僧,竟然教化成了一代講經法師。這正顯示了諦閑的慈悲與智慧非比尋常,這豈不是諦閑的悟後光景乎!
三、弘一律師的「咸也好,淡也好」
持律行者弘一法師,他幼年時就特別喜歡養貓,懂得愛惜物命,出家後更如是。他曾在上海豐子愷家暫住了幾日,每次要坐藤椅前都要先將藤椅左右搖晃幾下。後經豐君的詢問才知,原來弘老是為了避免傷害藤椅夾縫中的微細昆蟲,故在坐之前先打個招呼,好讓小生命搬家逃生。弘老並且在臨終前都囑咐隨身侍者妙蓮法師說,他歿後,其木龕之四個木腳下須用四個碗墊著,並且碗裡須斟滿水,以防火化時有傷害生靈之命。弘老愛惜物命的慈悲,亦是他人無法比肩的。他「以華嚴為教理,以戒律為行持,以淨土為果證」,獨享生活之藝術,更有禪者之風範。
在弘老眼裡,一切皆好,弗往非華嚴大解脫境界。夏丏尊曾請他去白馬湖小住了一段日子,早上起來便拿出黑而且破得不堪的毛巾走到湖邊去洗面。夏氏看了,忍不住地說:「這手巾太破了,替你換一條好嗎?」弘老卻道:「那裡!還好用的,和新的也差不多。」他把那破手巾珍重地張開來給夏看,表示還不十分破舊。弘老過午不食,早餐午飯由夏家負責送去,每天只要一碗飯一碗菜。一次,有個朋友送了四樣菜去齋他,夏也在席。其中有一碗咸得非常的,夏嘗了口說:「這太鹹了!」弘老卻說:「好的!咸的也有咸的滋味,也好的!」又一次,有另一位朋友送了四樣菜去齋他,夏也在席。其中有一碗淡得非常的,夏說:「這太淡了!」
弘老卻說:「好的!淡的也有淡的滋味,也好的!」弘老不論吃什麼飯菜,都能吃得津津有味,滿腔歡喜。夏丏尊在《生活的藝術》中描述弘老吃飯的神情說:「碗裡所有的原料只是些萊菔、白菜之類,可是在他卻幾乎是要變色而作的盛饌,丁寧喜悅地把飯劃入口裡,鄭重地用筷夾起一塊萊菔來的那種了不得的神情,我見了幾乎要流下歡喜慚愧之淚了!」夏還說:「在他,世間竟沒有不好的東西,一切都好,小旅館好,統艙好,掛褡好,粉破的蓆子好,破舊的手巾好,白菜好,萊菔好,咸苦的蔬菜好,跑路好,什麼都有味,什麼都了不得。」夏丏尊與弘一法師是摯友,夏對弘老獨享生活的藝術境界作評曰:
這是何等的風光啊!宗教上的話且不說,瑣屑的日常生活到此境界,不是所謂生活的藝術化了嗎?人家說他在受苦,我卻要說他是享樂。當我見他吃萊菔白菜時那種愉稅丁寧的光景,我想:萊菔白菜的全滋味、真滋味,怕要算他才能如實嘗得的了。對於一切事物,不為因襲的成見所縛,都還他一個本來面目,如實觀照領略,這才是真解脫、真享樂。藝術的生活,原是觀照享樂的生活,在這一點上,藝術和宗教實有同一的歸趨。凡為實利或成見所束縛,不能把日常生活咀嚼玩味的,都是與藝術無緣的人們。真的藝術,不限在詩裡,也不限在畫裡,到處都有,隨時可得。能把他捕捉了用文字表現的是詩人,用形及五彩表現的是畫家。不會作詩,不會作畫,也不要緊,只要對於日常生活有觀照玩味的能力,無論誰,他都能有權去享受藝術之神的恩寵。否則雖自號為詩人畫家,仍是俗物。
與和尚數日相聚,深深地感到這點。自憐囫圇吞棗地過了大半生,平日喫飯著衣,何曾嘗到過真的滋味!乘船坐車,看山行路,何曾領略到真的情景!雖然願從今留意,但是去日苦多,又因自幼未曾經過好好的藝術教養,即使自己有這個心,何嘗有十分把握!言之憮然!
總之,弘一律師的「咸也好,淡也好」,的確是悟後的光景。正因為他以華嚴為境界,故在他眼裡一切總是好的,沒有不好的東西。在禪者的智慧眼中,煩惱即菩提,生死即涅槃。一切眾生皆是過去父母,未來諸佛。
四、能海上師的剃頭慈悲
極力修習密宗之能海上師,他從西藏學密歸來後,大弘黃教於山西五台山、浙江三門、上海等處。在上海金剛道場時,據他的學生道安法師說,上師每次剃頭時不許頭髮落地,須使頭髮全落在膝蓋前鋪好的報紙上。剃好頭後,則用報紙把頭髮包起來塞在瓦當裡或牆縫裡。之所以這樣做,就是為了防止頭髮落地捅傷昆蟲而已。
能海上師的剃頭慈悲,亦頗有禪者風範,亦是悟後之光景。既一切眾生皆有佛性,那麼蚊蟲螞蟻亦不例外,悉皆有成佛之望。以故佛陀制不殺戒,廣勸一切行人「諸惡莫作,眾善奉行,自淨其意」也。我人修學佛法,亦須從「戒殺食素」做起。宗門教人參「狗子有佛性也無」的話頭,豈不令人深思也哉?
五、本煥長老的「看破放下,隨緣自在」
剛往生不久的本煥長老,一生復興叢林幾處。但他每到一處叢林做方丈,當任期滿後他都主動退居讓賢,或轉錫別處去復興另一座叢林。即便是他晚年著手創建的弘法寺,亦是在年近百歲高齡時退居潛修。這點甚具紫柏、憨山之灑脫宗風,亦說明本老是一位能看破放下一切名聞利養,隨緣自在的禪者。功成身退,隨緣行化。
記得有一次,弘法佛學院全體師生前去聆聽老和尚開示。他說:「你們都是大和尚,而我雖然一百零五歲了,但我現在什麼事都不能做了,所以我是個百歲小和尚。整日只會吃飯吃粥,放下手來卻空空如也。說空空如也,並不是什麼都沒有,而有的是煩惱,有的是業障。所以我每天念佛,懺悔業障。」本老從「空」 邊說自己年事已高,再不能領眾修行,住持日常院務工作了,所以退居閑寮。唯有「萬緣看破,通身放下」的禪者,才能有如此灑脫的胸襟。本老又從「有」邊說自己有的是煩惱業障,所以在吃粥吃飯的同時還須勤念彌陀。這正是隨緣自在的一面。寥寥數語,則將「空有不二」之般若中道義和盤托出了也。
本老在一百零四歲壽誕上說:「有人稱我為‘佛門泰斗’,全中國就這一個。也有人講‘哎呀!本煥有多了不起’!其實沒什麼了不起!我還是一個小和尚,還是一個四歲的小男孩。我不能把自己放得太高,‘虛心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後’嘛!」他慨嘆年輕人妄想特重說:「你們年輕人妄想多,想了還要做,做了以後還要成!什麼都想要,怎麼可能放得下?」他為令行人能徹底放下心頭煩惱故,則慈悲開示道:「用功時,有一點要記住,切切不能有執著,宗門向來是‘佛來佛斬,魔來魔斬’,一切都要斬得乾乾淨淨,什麼也不可得,哪怕有一絲一毫的掛念都不行。」這分明是握一把金剛王寶劍,令人直下像「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也。他又怕行人落空解而不務實修,故說:「發道心,是要你自己發,不是要我發,得到好處是你自己的,不是我的。各人吃飯各人飽,各人生死各人了,誰也不能代替你。」
本老始終本空、有圓融不二之道,說「空」,則令人看破一切,放下萬緣,一念不生;此時方具備念佛參禪的先決條件。談「有」,則令人真為生死,發菩提心,隨緣念佛,得大自在。空則遣相去執,有則念佛參禪。所以說「看破放下,隨緣自在」是本老的悟後光景,本地風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