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佛教史上,曾出現過許多詩僧,如唐代的寒山、拾得、無可、皎然,宋代的遵式、志南,明代的傳燈、懷讓等。但女詩僧卻極為少見。二十世紀,在中國佛教天台宗的叢林中,出現了一位著名的女詩僧——本空法師(1900—1969)。她是一位傑出女詩人、社會活動家,最後卻毅然皈依佛門,直到披剃出家,講經說法,成為近代天台宗一大名僧。追本溯源,她最早的學佛因緣,是從普陀山謁見印光大師開始的。她自稱:「導我皈依者,師(指印光大師)居第一;而導我最後生西者,師又居第一。」(《追慕原始要終之第一位大導師》)她說的印光大師對她的兩次引導,頗有傳奇色彩,這裡簡單介紹如下。
本空法師俗姓張,名汝釗,號曙蕉。出生在浙江省慈溪縣莊橋的一個書香之家。她自幼酷愛讀書,聰穎過人,詩詞歌賦、琴棋書畫無一不精,被鄉裏譽為「女才子」。中學畢業後,她考取了上海滬江大學,後又轉南方大學讀書。當時發生了震驚世界的「五卅慘案」,日本兵慘殺顧正紅烈士。全校同學義憤填膺,上街遊行示威。她勇敢地率領大家高喊口號,並散發傳單,不幸被捕。後來被學校當局以「鬧風潮」的罪名開除學籍。在章太炎先生的幫助下,她轉入國民大學就讀。二十六歲,在該校英文文學系畢業。這時,她把十多年來所寫的詩詞作品作了一番刪削整理,編為《綠天簃詩詞集》,公開出版。這些詩詞感情真摯,音韻鏗鏘,清麗婉約,膾炙人口,在當時文學界引起很大轟動。
一九二八年,張汝釗以她卓越的才能被聘任寧波圖書館館長。嗜書如命的她,從此「坐擁書城不羨仙」,一心讀書和寫作。當年夏天,天氣炎熱,好友梅夫人等邀她去普陀山避暑。她早知道普陀山佛靈山秀,石奇景美,金沙碧浪,海闊天空,是著名的觀音菩薩道場。因此,很高興地答應了。第二天,便與梅夫人等六七位女友從寧波輪船碼頭上船。
中午時分,船到普陀山短姑道頭。女伴們登岸後,先到觀音洞庵吃過午飯。然後遊歷附近一帶的勝。觀音洞在梅岑山西麓,傳說為觀音大士示現之處,洞廣如室,中間有一天然石柱支撐,上廣下銳,倒注入地,有垂雲倒浪之奇,洞內環行可通,石柱、石壁鐫觀音大士像;洞頂白石累疊,古樹嵌生,風景十分奇特。附近有二龜聽法石:兩石龜一蹲岩頂,昂首延頸,一緣岩壁,筋膜盡露,睨之欲動,相傳經觀世音點化而成;又有磐陀石,兩巨石相累如盤,下石高聳銳頂,可容二三十人,上石高二.七米,體積四十餘立方米,面廣底銳,呈菱形,兩石相累處僅一點,觀之欲墜,勢若累卵。上有「磐陀石」、「天下第一石」等題刻,「磐陀夕照」為普陀十二景之一。
女伴們望看這一處處佳景,真是目不暇接,讚聲嘖嘖。梅夫人要汝釗即景作詩,以助遊興。汝釗想了想,遂當場吟了一首《上觀音洞》詩:
觀音聖跡訪遺綜,更上南山第一峰。
萬里煙霞空色相,一天雲氣蕩心胸。
驚濤拍岸聲疑虎,怪石蟠空勢似龍。
到此頓消塵俗慮,隔林飛度一聲鐘。
梅夫人忙取出手提包中的鋼筆和筆記本,把詩記下來。女伴都稱此詩有氣派,特別是五、六兩句,是全詩的警句,描摩這海邊的驚濤和怪石形態,真是曲盡其妙!
她們游畢西天景區,又游了普濟寺、南天門一帶,到離法雨寺不遠的極樂庵住宿,打算吃過晚飯,去海邊游泳,以消除一天疲勞,並領略海闊天空的普陀夜景。
正當她們吃過晚飯,各人提著一袋內衣褲準備出發時。祇見門口急急進來一個年青僧人,手中提著一張紙條,對大家說:「諸位女居士,印光老法師叫大家千萬別去海邊游泳!」說著遞過紙條。大家圍過來看,祇見上面寫著:
諸居士!南海多漩渦,所謂「驚濤如虎」,防不勝防。每年有人,慘遭滅頂,切勿兒戲,後悔莫及!
女伴們看了都發愣:印光老法師怎麼知道我們要去游泳,而且紙條上寫的所謂「驚濤如虎」,不就是汝釗下午寫的「驚濤拍岸聲疑虎」之意麼?這是偶然的巧合,還是印老未卜先知?
張汝釗更是驚訝不已,她在圖書館裏早就讀過《印光法師文鈔》,對印老景仰備至,祇不過緣慳一面。於是她便把手中的衣物放下,提起個手提包,約女伴們到離極樂庵不遠的法雨寺拜訪印光老法師。
印光老法師正在燈下給來函求教的外地居士寫復函。侍者告訴他有一群女居士來訪,他便放下手中的筆。汝釗她們在向老法師頂禮之後,蒙老法師賜座就坐。她見老法師紅光滿面,神態莊嚴,一派慈悲之相。便上前合掌,先是感謝老法師的規勸,接著又探問老法師怎麼會事先知道?老法師笑著說:「這幾天天氣很熱,剛來山的遊客,每天傍晚都會到法雨寺前的千步沙海灘上洗澡。千步沙別看它平時很靜很美,但海潮來時奔騰呼嘯,來如飛瀑,退若曳練。遇大風,則沙間怒濤壁立,吼聲震天,飛沫濺空,真是驚險極了!我剛才在寺前閑步念佛,看到七八位剛到山的遊客—大概就是你們吧—經過法雨寺前,向極樂庵方向走去,邊談游泳的事。我怕你們不知道海邊的險情,晚間來此洗海水浴。故特遣一僧告知!如此而已!阿彌陀佛」!老法師雖作了這樣的解釋,但她心中總覺得他有未卜先知之明。
老法師說罷,從架上取下幾本新出版的《印光法師文鈔》,送給大家每人一本《文鈔》,勸大家「老實念佛」!女伴們都站起身來恭敬地接過。汝釗還從手提包取出一本二年前出版的《綠天簃詩詞集》,在上面簽了名作為回謝,敬奉老法師教正。老法師也欣然接受。
大家小坐了一會,怕影響老法師的工作,便起身拜別。回到極樂庵,洗了個冷水澡。經遏一天的旅途奔波,感到疲勞,一躺下床,便都呼呼地睡著了。
次日清晨,她們剛起床。法雨寺的一位山僮,又送來一張紙條,說是專交曙蕉居士的。汝釗忙打開來看,上面寫道:
曙蕉居士鑒:
觀所作詩,其聲調意志,實不讓古人。但只是詩人之詩,其衷曲愁怨,似絕未聞道者之氣象。即與君題序者,皆與君同是一流人物。君既有此慧根,忍令以悲怨而消磨之乎?一切眾生皆有佛性。我既有佛性,可任其煩惱蓋覆,歷劫不得發現乎?當移此愁怨以念佛,則生入聖賢之域,沒與蓮池海會。倘真有宿根,當不負老僧此一呵斥也!(後收入《印光法師文鈔三編》卷二)
「呵斥」兩字,從她的眼前跳過時,使她猛地一震!因為生性孤傲的她,當時在詩壇備受尊崇,聽慣了諛詞。這次卸破天荒地受到斥責!彷彿當頭澆了一盆冷水,從頭頂涼到脾心,她的自尊心平生第一次受到了重大的刺激。但仔細平靜下來一想:《綠天簃》中的詩詞也的確是些愁風怨月之作,或嘆命運的多蹇,或怨造化的不公……長此愁嘆下去,確只能折磨自已,怎能超然物外,如釋迦那樣的解脫自在、發現自身的佛性呢!印老的話雖然尖銳,但畢竟是他站得高,看得遠呀!
經過一夜的思量。第二天上午,她決定不去遊山,獨自一人去拜訪印老。到了門口,她又停步躊躇了,怕老法師會瞧不起自已這位凡夫俗子。誰知坐在桌前的印老早已看見,笑著喊道:「張居士你早呀!我知道你一定會再來的呢!進來坐吧!」
於是,她倒身便拜。印老請她起來。就坐之後,她誠懇地請印老開示佛法義理。印老說:「我知你才高八斗,但不要專學西歐虛派。應每日於公私之暇,實行愚夫愚婦之老實念佛。因為一息不來,即屬後世。那時縱使才高八斗、學富五車,也無用處。若不及早修持淨業,待到那時,才知道虛度此生,枉將宿世善根,都消耗在「之乎者也」之中,真是可惜!愛作無聊詩文,是文人習氣,若不痛除,想在佛法中得真實受用,萬難萬難!」
印老語重心長的教導,誡篤的語調,使她深受感動。她暗下決心,從此一定要專心研究佛學,了生脫死。她和女友在普陀山共住了一個星期,遊遍了海天佛國的山山水水。離別普陀山那天,她獨自前往法雨寺,向印老告辭。印老又誠誠懇懇勸她皈佛。坐談了二小時之久。直到輿夫催她,說要是再坐,就趕不上去寧波的航船。她才恭敬禮拜告別。印老送她到門口,笑著說:「後會有期!」
從普陀回到寧波後,張汝釗認真鑽研佛典,並學習坐禪。偶有心得,便用偈頌的形式,寫成短詩,以發揮其義理。一次,讀永明延壽的《宗鏡錄》,十分投入,僅二三天時間,便把一百卷的《宗鏡錄》讀完,同時寫了《讚永明大師》的七言律詩十首。她把詩寄給印光大師,藉以報答最初給予她的法乳深恩。她想,這些詩,印光大師見了一定高興,很可能得到他老人家的印證。
數日後,印老的復函來了。她興匆匆地拆開一看,卻大出意料之外,印老在信中說:「汝釗居士慧鑒:接手書,似知其病,然以文字習氣太深,雖自知而實不能痛改,則畢生終是一詩文匠,其佛法真實利益,皆由此習氣隔之遠之!……今引一故事,以作殷鑒,則詩文匠即可為荷擔如來慧命之龍象,而永為閨閫母儀,女流師範於無既也。其事在《普陀山誌.妙峰大師傳》中,《清涼》、《峨眉》二志亦載之。以此大師於此三山均有因緣,故不厭其詳。此師乃叔季不多見之人,其得益在山陰王寄鞋底於關中,遂得大徹大悟,不復以詩文為事矣!」
汝釗看了信,忙檢閱《普陀山誌》的《妙峰法師傳》。傳中記載山陰王曾在中條山造棲岩蘭若,讓妙峰閉關專修禪觀。但妙峰「入山未久,即有悟處,作偈呈王」。王認為:「此子見處已如此,若不挫之,後必發狂。」遂取敝履割底,並書一偈云:「者片臭鞋底,封將寄與汝。不是為別事,專作打詩嘴」。以此來警示他不可專作自以為感悟的詩偈,而影響真正的學佛修持。汝釗從印老話中深深受到教育,決心痛改虛玄的文字習氣。從此,每當詩魔來時,她便假設自己頸上有被印老所繫的鞋底突然躍起,猛捆作詩嘴的觀想。久而久之,文字習氣逐漸化作平流澄水,不敢變精作怪了。她深深佩服印老,寫了一封虔誠的信,決心皈依印老,為其弟子。印老十分慈悲,慨然答允,賜她法名為「慧超」。
以後,她在生活、工作和修持中,每遇到疑難,便寫信向印老請教。印老總是慈悲地覆信,開示念佛法門,並指教立身處世之重大關節,字字切要,語語警策。汝釗自稱:「每一拜讀,如對聖顏,汗流浹背,慚愧無地!」深感「誼重恩深,無可答報」!卻不料一九四O年的一天,她得到印老西去的訊息,如同晴天霹靂,她悲痛異常,作詩道:「噩耗傳來一月遲,經窗雪夜哭吾師。人天眼目歸何處?腸斷神農晝寢時!」「一片鞋皮徹底酬,百千偈語止中流。摩挲頸上痕依舊,千古令人痛不休!」
自從印老生西以後,她返思教誨,深感佛法必須親證,遂發重大誓願:若不親證真如,快不甘休!於是,辭去工作,專心致志從天台宗大德根慧老法師在寧波觀宗寺學修法華三昧,後又回慈溪閉關,修法華懺二十一天,持楞嚴咒七天後,蒙佛力冥應、,指令出家。一九五O年二月初八日,從根慧法師披剃,賜名「本空」。從此焚棄筆硯,專心讀律,並在上海、寧波等地講演《法華》、《地藏》、《金剛》、《遺教》諸經,每天晨修懺法,晚念佛,放蒙山,夜習禪觀,成了一苦行高僧。
一九五零年九月二十三日,本空法師在慈溪妙音精舍閱律修持時,接到觀宗寺根慧法師來函,囑她譔寫緬懷印光大師文章一篇,以紀念大師圓寂十週年。她便在大師像前焚香禱拜後動筆。第二天晚上,得了個奇怪的夢。她醒後追述說:
……見我先師印公老人,在一廣博嚴麗的大殿中,展開黃色坐具禮佛,身軀高大,光明赫燁,命我在其後拜佛訖。我即稽首問曰:「十載翹誠,今得一見,願興慈悲,開示愚蒙!」師曰:「汝好自弘法,毋得厭倦。臨命終時,我當來接。」我曰:「見師相好光明,得非大勢至菩薩耶?」師曰:「是!不錯!」我不覺長跪合掌,說我上月所作之《讚大勢至菩薩偈》以讚之曰:「金瓶竇冠擁青螺,百億牟尼漾碧波。絕妙香塵嚴極樂,無邊光色淨娑婆。攝生方便歸安養,念佛圓通渡愛河。足步蓮花大勢至,現前接引見彌陀!」(《煙水集》第十二頁)
本空法師一生向印光大師通信求教十多次,而面謁大師,除了一九二八年普陀山那一次以外,就是一九五○年夢中的這一次了。她說:第一次是引導她走進佛門,第二次是答允引她生西。所以稱印光大師是她最敬慕的「原始要終之第一位大導師」。
【編者按】張曙蕉,女,名汝釗,字曙蕉(1900—1970)。浙江慈溪人。皈依太虛法師後,賜法名聖慧。祝發為比丘尼後依根慧法師,賜法名曰本空,字又如,號弘量。出家前著有《綠天簃詩詞集》、《海漚集》等。《綠天簃詩詞集》線裝1冊,民國14年(1925)排印本,民國16年鉛印本;《海漚集》二卷,民國23年四明印書局排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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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慕原始要終之第一位大導師
選自《印光大師紀念文集》,作者:弘量(張汝釗)
以昏迷愚癡的我,來此新舊遞嬗、政潮澎湃、社會家庭組織,急轉直下的中國,若不被境風所動,光影所惑,誠非易事!幸束髮受書,初明大義後,即思立志求學,為國效勞,負笈東南,勤研文史、科學,旁涉政治、經濟。但願與時違,孤苦無援,未能略展搏風之翼,不得不改弦易轍,從事教育事業先後十餘年。授課餘暇,遍探東西洋哲學及其宗教,影響所及,曾一度受過耶穌教的洗禮,以為真是平等博愛,至高無上。若不值遇我先師印光老人,恐廬山真面目早已遺失,所以撫今思昔,渴仰靡已!適逢先師生西十週紀念機會,敬將昔年親近老人的一段大事因緣,撮述一二,以志不忘!
民國十七年(1928年)夏,我曾與中西至友六、七人避暑於普陀山麓的極樂庵,每晚必至海上游泳,藉以領略海闊天空的大自在環境。不料其事為老人所知,突遣一僧青年相告曰:「印光法師說南海多漩渦,防不勝防,每年有人慘遭其滅頂,切勿兒戲,後悔莫及。」此時,我適主寧波市立圖書館事,印公著作早已寓目,雖心香一瓣,久祝南豐,惜欠一面緣耳。今於無意中忽聞其傳語規勸,十分欣幸,急促數友至法雨寺相訪,老人一見歡然,賜與《文鈔》一部,我即以拙著《緣天籎詩詞集》還敬。次晨由山僮送一紙條入,展視之下:
曙蕉居士(俗姓張,名汝釗,字曙蕉,太虛法師賜名為聖慧,祝發後,根慧老人名我曰本空,字又如,號弘量)鑒:觀所作詩,其聲調意致實不讓古人,但只是詩人之詩,其衷曲愁怨似絕未聞道者之氣象。即與君題序者,皆與君同是一流人物,君既有此慧根,忍令以悲怨而消磨之乎?一切眾生皆有佛性,我既有佛性,可任其煩惱蓋覆,歷劫不得發現乎!當移此愁怨以念佛,則生入聖賢之域,沒與蓮池海會,倘真有宿根,當不負老僧此一呵斥也。
頓受重大刺激,心弦波動,忐忑不停者終日,夜不能寐,似有所失!詰朝黎明,乃復至法雨寺晉謁,蒙老人諄諄勸誡曰:「汝不要專學西歐虛派,當於公私之暇實行愚夫愚婦之老實念佛,因一息不來即屬後世,此時縱才高北斗,學富五車亦無用處。若不及早修持淨業,待到此時方知虛受此生,枉將宿生善根盡消耗於之乎者也中矣,可不哀哉!喜作詩文是文人習氣,若不痛除,欲於佛法中得真實受用,萬難萬難。」同時我見到先師的莊重道貌,誠篤語調,即油然而動研究佛學的趣向。一星期後,我將離開普陀,乃隻身往辭,老人又勤勤懇懇勸我皈佛,坐談歷二小時之久,因輿夫催歸,只得恭敬禮拜而出。孰知在老人生前只有普陀三見之緣,此後,烽煙四起,山川阻梗,不復能更瞻慈顏矣,思之淒然。
從此,我便涉獵內典,漸入佳境,偶有會意,多以偈頌發揮其奧義。曾憶有一次因閱《宗鏡錄》竟,以讚水明大師的七言律詩十首,呈似於師,自謂能括述百卷《宗鏡錄》的要領,必可蒙師印證。數日後果得先師從蘇州報國寺發來一函內云:
汝釗居土慧鑒:接手書,似知其病,然以文字習氣太深,雖自知而實不能痛改,則畢生終是一詩文匠。其佛法真實利益,皆由此習氣隔之遠之,是故佛以「世智辯聰」列於八難,其警之也深矣。讚永明《宗鏡》詩,聲韻鏗鏘,非夙有慧根者不能,然亦是修道之障,以此種言句皆係卜度而成,非真得道人隨口吐出者可比。居士欲死作詩文之偷心,現在人無能為此種決烈開示,今引一故事以作殷鑒,則詩文匠即可為荷擔如來慧命之龍象,而永為閨閫母儀、女流師範於無既也。其事在《普陀山誌·妙峰大師傳》中,清涼、峨眉二《誌》亦載之,以此大師於此三山均有因緣,故不厭其詳。此師乃叔季不多見之人,其得益在山陰王寄鞋底於關中,遂得大徹大悟,不復以詩文為事矣。
從檢閱《普陀山誌,妙峰大師列傳》後,遂深自克責,痛改前非,每當習氣暴發時,急急假設我自己頸上被印公所繫的鞋底突然躍起,猛摑我作詩之嘴的觀想。因山陰王寄妙師的偈子謂:「者片臭鞋底,封將寄於汝,不是為別事,專打作詩嘴。」則我虛玄的文字習氣,宛似滔天狂瀾化作平流澄水,不敢變精作怪了。在拳拳服膺的我,不得不通訊皈依老人為弟子了,蒙師賜我嘉名曰慧超,所以印公老法師是我投誠佛教的原始時代的第一位大導師!
自遭先師之惡辣鉗錐後,雖棄置文字,不再作擬議卜度的偈頌和長行了,但心中不知不覺的發動一段必要明心見性的志氣。日夜憧憬,萬難排棄,乃從淨寬、覺明二禪師參究向上一著,在深山窮谷中蟄居五、六年。為了要淘汰悟跡,融通宗教起見,便從太虛大師、法航法師、寶靜法師等研究性相二宗。同時復在錢太希先生處探討《周易》、《莊》、《老》及宋明理學等,以開拓見地。
此時有一西友梅夫人,是我患難生死之交,以重幣聘我編譯耶教(天主、基督教)典籍,再三推諉不得,乃郵書商諸先師,又得其決烈開示如左:
慧超鑒:「汝之慧根培自多生,何於梅夫人之小恩,猶不能忘情乎?彼敦促汝應聘作此文字,乃令汝長劫墮阿鼻地獄永無出期……所謂大丈夫者,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也。汝於彼小恩之人加汝後來永墮阿鼻地獄之苦,猶猶豫不決,不能明與彼說,則汝之智慧變成愚癡矣,可不哀哉!當以我所說之恩怨比較與彼說之,彼若知理,當不見怪,不知理而怪,只可任彼怪,何可令天下後世明理之人唾罵乎?唾罵尚屬小焉者,墮苦之事,雖親生父母以嚴威逼之,也只好避走不會,亦斷不肯作此種文字以圖陷害天下後世人正眼……我唯願汝超凡入聖為大菩薩,知汝必不至被彼所惑,然情既難忘(因我有「報梅夫人詩」中有云:「聘卻千金易,情忘一點難」句),若再有二、三宿世怨家勸駕,則難免入其圈套矣。故作此狠語以成就汝白璧無瑕之本質,非我之好譏刺人也,亦系宿生願力所使也。(原編者按:文中大師第三函,痛述佛教徒編譯耶教典籍之因果,因為歸依三寶者再歸依外道典籍,就是破三皈戒,其果報之嚴重,不可不知!)
受此嚴重訓誨後,我即以婉言謝絕梅氏,而梅夫人究竟不能忘情於我,時復以淒惋之心情相告,彼既為我傷心,我亦未免為彼感懷。然繼思各人應尊重各人的信仰,如何可以相強?乃於一日五鼓,燃臂香三炷,在佛前虔誠祝告:「願佛為我解散宿世外道師友眷屬,令我不再退墮。」然後方再郵書梅氏詳論信仰不同各點,彼固博通世學之達人,知我志意已決,萬難改易,亦從此不復再來相勸了。
總計先師所賜法諭,先後不下十餘件,多開示應如何行念佛法門,並指點立身處世之重大關節,字字切要,語語警策,每一拜讀,如對聖顏,汗流浹背,慚愧無地!但此上列三函,尤為緊要,第一函是破我文字重障,第二函是救我禪教痼疾,第三函是轉我外道知見。誼重恩深,無可答報,特揭諸貴刊,以警世之與我同病者,俾略知趣向.毋勞我先師在安樂國中再來指示雲。老人慈悲心切,常來諭囑我宣揚佛法,頒給經書不下數千冊,而尤以《八德須知》及《憨山大師年譜疏》佔最多數,蓋欲我分送與僧俗諸學生也。
民國二十九年臘月,自洪塘開宗庵講《法華》、《起信》、《觀經》畢,回楊村掩關習靜,偶閱佛教雜誌,方知先師已圓寂於蘇州靈岩山關房。而此時中日戰事正酣,道路間隔,不能直至江蘇弔奠,回憶法乳深恩,痛不欲生,以為生我色身者父母也,生我慧命者先師也。且世必先有伯樂,然後千里馬方得出現,今導師逝焉,世雖不乏騏驥驊騮,而無人為之作育培養,任其食不飽力不足,而不駢死於槽櫪間者希矣,可不痛哉!
自老人生西,太虛大師人蜀後,我便感覺到佛法必須親證,說食終不能飽,解行相應方名為祖,文字法師未免淪墜。遂發重大誓願,此生若不親證真如,決不甘休,乃捐捨業務,專心致志,從根慧老和尚於觀宗寺修學法華三昧。因去秋寧波遭大轟炸,便回慈溪閉關修「法華懺」二十一天,持楞嚴咒七天,蒙佛力冥應,指令出家,乃於民三十九年二月八日在慈溪妙音精舍根公座下剃披。從此即焚棄筆硯,禁足讀律,兼講演《法華》、《地藏》、《金剛》、《遺教》諸經,晨修法華懺法,晚念佛放蒙山,夜習禪觀,駑馬負重,刻無餘閑,雖各方時惠信函,亦無暇一覆,抱歉之至。
農曆九月廿三日觀宗寺根師來函,囑撰紀念印光大師文一篇,因閱律藏三大部尚剩十冊未竟,寄言敬辭。何期於廿四日中夜忽得一夢,見我先師印公老人在一廣博嚴麗之一大殿中,展開黃色坐具禮佛,身軀高大,光明赫燁。命我在其後拜佛訖,我即稽首問曰:「十載翹誠,今得一見,願興慈悲,開示愚蒙。」師曰: 「汝好自弘法,毋得厭倦,臨命終時,我當來接。」我曰:「見師相好光明得非大勢至菩薩耶?」師曰:「是,不錯!」我不覺長跪合掌,說我上月所作之讚大勢至菩薩偈以讚之曰:「金瓶寶冠擁青螺,百億牟尼漾碧波。絕妙香塵嚴極樂,無邊光色淨娑婆;攝生方便歸安養,念佛圓通渡愛河。足步蓮花大勢至,現前接引見彌陀。」
覺後追憶夢境,以及先師在世成就下劣的一段公案,若不貢獻同仁,則亦何以繼往開來,啟人信心?且老人大慈,待我臨終時允來接引,則導我最初皈佛者,師居第一,而導我最後生西者,師又居第一。恩大難酬,敬書數則,聊表寸心,無可命名,故權標此文曰:「追慕原始要終之第一位大導師!」
(本文根據《印光大師紀念文集》第427頁—第432頁錄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