淨慧長老初見虛雲老和尚的難忘回憶

老衲在十五歲時知道有參禪這件事。當時我住在三佛閣,又叫三佛講寺,湖北省佛教協會副會長大鑫老和尚在此駐錫,弘化一方,大鑫和尚是我的太師公。三佛閣是一個淨土道場,經常有念佛七,我就在念佛堂裡和大眾一起念佛,念佛之餘也看幾本書。

當時年齡尚小,只有小學文化程度,在老參師父指導下,我看的第一本書是《來果禪師自行錄》,第二本書就是《虛雲老和尚事蹟》。這兩本書都很薄,也算是勉強看得懂。來果禪師是民國時期有名的大禪師,是揚州高旻寺的方丈,人稱妙樹和尚。我出生在黃岡縣,妙樹老和尚也是黃岡縣人,我們是同鄉。從禪師的自行錄裡知道禪師的事蹟,知道禪師割肝治療母親疾病的孝行,知道禪師修種種苦行以報父母養育之思,勤苦參禪最後大徹大悟,做了高旻寺的方丈。

在那個時候,高旻寺以禪風嚴峻、規矩嚴厲、道風純正而著稱於全國,只要聽說是高旻寺來的僧人,都會倍受恭敬,出家人都以能到高旻寺親近來果老和尚為非常殊勝的求法因緣。

在虛雲老和尚的事蹟中,知道了老和尚的出家因緣,為報母恩三步一拜朝五台,以及種種令人敬仰的苦行。書中講到,他在渡河時不慎失足掉入河裡,漂流了很長時間才被漁民撈起來,只剩一口氣,經過搶救才算活了過來。身體還沒好,就拖著病體去高旻寺參加禪七。就在這次禪七的第八個七第三天晚六支香開靜行茶時,護七師不小心將開水濺在老和尚的手上,老和尚失手將杯子跌落在地。杯子落地的響聲,就像震耳的驚雷一般,使他參究的念頭,郁在心中的疑情,一下子桶底脫落,大徹大悟。

虛雲老和尚描寫他當時開悟的情景,有一首偈子:「杯子撲落地,響聲明瀝瀝,虛空粉碎也,狂心當下息。」這兩本書對一個剛剛步入青年階段的小和尚來說,具有強大的震憾力和吸引力,時時想到兩位高僧大德的苦行卓絕,道德崇高。當時全國佛教界沒有一個人不向這兩位高僧頂禮膜拜,沒有一個人不嚮往這兩位高僧駐錫傳禪的道場。

1951年春節期間,傳來了虛雲老和尚住持的廣東乳源雲門寺將要舉行傳戒法會的消息。聽到此消息後,我內心歡喜無量。盡管我當時只有十八歲,我下定決心要去受戒,去親近虛雲老和尚。我的剃度師很慈悲,決定成就我,陪同我一起南下到廣東乳源雲門寺去求戒。

那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出遠門,第一次坐火車,馬上就要見到仰慕已久的虛雲老和尚,心情很激動。當時的火車沒有現在這麼快,從武昌坐到韶關兩天兩夜。想想如果是行腳走路得要兩個月,坐火車只要兩天兩夜,感覺這已經非常快了。

到韶關後,就先去了當年六祖說法的大鑒禪寺。六祖說法時這座寺院叫大梵寺,後來六祖被皇帝賜封為「大鑒禪師」,大梵寺就改名為大鑒寺。這座古道場在虛雲老和尚的努力下,得以重修,成為雲門寺和南華寺的下院。要去雲門寺和南華寺的人,可以先在此休息一兩天,再步行到雲門寺和南華寺。從大鑒寺到南華寺約五十華里,步行半天就可到達。師父先領著我從大鑒寺步行到南華寺,參禮六祖的真身。不過當時六祖的真身並沒有供在南華寺六祖殿,而是供在雲門寺,主要是在社會大變革中,怕六祖千年的真身會遭到意外,解放前夕就把六祖真身請到雲門寺供養。

我們在南華寺掛單一宿,就在那時我和本煥老和尚結下了緣。當時本老是南華寺的住持,我還不知道本老也是黃岡人,跟我是老鄉,過了很長時間才知道我們是同籍。那個時候,小和尚見了方丈大和尚,都是戰戰兢兢的,不敢上前,磕完頭就躲得遠遠的,站在一邊聽和尚開示。我站在門角,頭也不敢抬,認真聽本老對我們一行人開示。

在南華寺住了一晚,第二天早殿時分,我們就起身步行去雲門寺。從南華寺到雲門寺大約有一百二十華里。那天雲門寺的當家師正好與我們同行,在當家師的帶領下,我們整整走了一天,從天還沒亮,一直走到掌燈時分才到達雲門寺。

第一次見到雲門寺那種神聖的感覺,那種莊嚴的感覺,那種神秘的感覺,真是難以言表。夜靜更深我們敲開山門,蒙常住慈悲安排在上客堂住了下來,沙彌和比丘分開住在兩個房間。現在的上客堂是貴賓住的地方,傳統寺院的上客堂就是雲水僧掛單居住的地方,睡的是通鋪,蓆子下墊的是稻草。安排我住的是一間很大的房間,裡面已經住了一位先期到達的新戒,他就是現在住在普陀山的白光老法師,我們正好同睡在一個廣單上。想想我和白光老法師相識也有六十年了,因緣不可思議。

雲門寺的管理很嚴格,沙彌除了大殿、齋堂和自己的房間,以及出坡勞動的地方以外,任何地方都不能去,所以也沒有去過我師父的房間,也不知道比丘師父住的是廣單還是單人床。雲門寺當時規矩的嚴厲,道風的嚴謹,管理的嚴格,今天想起來,還歷歷在目。過去的事已經成了過去,要把過去的事重新再恢復起來,很難很難。

我們住下來後,第二天師父就到客堂去登記,並向知客師父提出請求,想要頂禮老和尚。得到知客師父的批准,在知客師父的帶領下,我們非常神聖、非常嚴肅、小心翼翼地走到方丈室,走到虛雲老和尚居住的房間。

老和尚是湖南湘鄉人,一輩子都只講家鄉話,除了家鄉人外,第一次見面的人,誰都聽不懂他老人家的話。不過我師父是湖南長沙人,還能聽得懂一點,老和尚講幾句師父就給我們翻譯,大致上問我們從哪裡來。老和尚聽說我們是從武昌三佛閣來,是從大鑫和尚那裡來的,老和尚就對我們特別慈悲。因為聽不懂話,只能看表情。由於語言的障礙,第一次拜見老和尚,他老人家有什麼教誨,未能入心,留下終身遺憾。

盡管沒有聽懂老和尚說了些什麼,不過初次拜會,老和尚給我的印象還是非常深刻,現在回憶起來還歷歷在目。老和尚丈室的外廳堂要比現在四祖寺的方丈室稍大一點,老和尚的住房很小,大概不會超過十五平米。房子裡有一個土炕,老和尚晚上就睡在炕上。有一張又破又舊的小方桌,有一張禪凳,還有兩條板凳。我們進去後,比丘們就坐在板凳上,有的站在桌子前,有的站在窗子下,小和尚就站在門邊。

我們從頂禮三拜到問明來歷,最後告假出來,前後不到五分鐘。但這五分鐘卻給我留下了一生難忘的記憶,老和尚長長的鬍鬚,白白的頭髮,一身百衲衣,一副消瘦的面孔,一口地道的湖南湘鄉話,一對炯炯有神的目光,在目光中透出老和尚的智慧和慈悲。

老和尚坐在禪凳上巍然不動,說話的時候很少與對話者目光相接,仍然是眼觀鼻,鼻觀心,很少抬起頭來看對方。

在老和尚的事蹟那本書上,有一張老和尚的法像,我記得他的一位弟子在像的頂端寫了這樣一句話:「才動眉毛,便是犯了祖師的規矩。」看到老和尚此刻的面容,看到老和尚莊嚴的法相,就想到了那句描寫老和尚威儀形象的話,與眼前的老和尚一模一樣,連眉毛都不動一下,因為動了眉毛就犯了祖師的規矩。大家想想看,這種功夫,這種要求,這種修養,的確是令人難以想像的。

就是在這一年,我正式成為一個禪宗的僧徒;就是在這一年,我受了比丘成;就是在這一年,我第一次參加了由虛雲老和尚主持的禪七。禪七期間,老和尚每天晚上養息香時進堂講開示。那時同老和尚接觸的機會太少,每天講了些什麼,確實聽不懂,也記不起來。等後來給老和尚當侍者,慢慢就能聽懂一些,最後就能全懂。非常奇怪的是,我從完全聽不懂,到完全聽得懂,也僅僅只有幾天的時間。

禪七是在「雲門事件」之後,經過夏季、秋季和半個冬季的辛勤勞作,每個人都疲憊不堪。大家把自己賣柴火買回來的米拿出來一起煮飯吃,才可以打那一次禪七,所以每位參加者都非常珍惜。雖然只有一個七,但每天坐香的時間很長,最少有十二個小時。

在我的記憶中,那次禪七有七十幾個人參加,禪堂坐得滿滿的,到了養息香,大家都來聽開示,地上還要鋪棕墊。我在晚上的養息香只能坐在棕墊上,平常人少才可以坐在禪凳上。

那時候聽班首師父說要「參話頭」,教參「念佛是誰」。牆上寫著:念佛是誰,照顧話頭。也看過一本老和尚的《參禪法要》,知道在參話頭的時候,要在「誰」字上起疑情,自己就學著做這種功夫,學著參話頭,學著起疑情。全堂都是老參上座,新受戒的沒有幾個人。坐了一天,兩天,坐到第三天,對於參話頭起疑情這件事,好像找到一點點感覺了,覺得功夫還能用得上去。偶爾有一支香,止靜後提起話頭參,突然之間,不知道身心所在,就在頃刻之間一椎魚子響了,就開靜了。哦!沒想到坐禪有這麼奇妙的事,一個小時在一瞬間就過去了。後來再想找回這個境界,就再也找不回了。那個七隻有那一次出現過這種境界。

也就是那一次,讓我對禪宗一法堅定了信心,平常沒有事就坐一坐,後來不打七了,每天晚上大家也都要進堂坐禪。可惜一九五二年老和尚就離開了雲門寺去了北京,在一九五三年秋天到了江西雲居山。佛源和尚一九五三年五月迴雲門寺當了方丈,冬天也舉行禪七,但是再也找不到第一次禪七的那種感覺了。

要想參禪有進步,三個條件不能少。一、要有清淨的道場,有道風、禪風和歷史的積累,道場就有了靈氣,就有好氣場。有一個好道場,功夫容易上路。二、禪七必須要有人指導,要有禪修經驗的人指導,最好是過來人指導禪修。可惜時至今日,有禪修經驗的人已經很少,過來人更是少之又少。三、最關鍵的還是自己要對學禪有信心。外因只是條件,內因才是根本。內因就是自己要有信心,要發心,只要自己肯發心,盡大地是個禪堂,盡大地都是諸佛菩薩加持過的地方,修行過的地方,所以只要自己努力,到處都可以修禪。

老衲上一個辛卯年到這一個辛卯年,整整六十年,禪功進步不大,雖然斷斷續續地做禪修的功夫,做禪的傳播工作,做禪文化的弘揚工作,也恢復了幾座禪宗祖庭,但是修行是根本,參禪是根本,禪雖然要弘揚,禪更要實踐。禪的靈魂是體驗,禪的靈魂是開悟,不明心見性,把禪說得天花亂墜,和自己的修行不相干,和自己的生死大事不相干。

只有把修行落實了,在修行中體驗禪,在修行中享受禪的喜悅和安詳,再把禪的體驗融入到生活當中去,融入到工作當中去,融入到做人做事當中去,禪才有實際的內容。

生活與禪看起好像是兩件事,如果把它們當成兩件事,禪與生活就永遠都不能融為一體。生活禪就是要使生活禪化,要使禪生活化,禪與生活緊密地融為一體,這才是生活禪的本質,也是從上佛祖心地法門的精髓。心地法門不能在生活中落實,不能指導生活,不能改變生活,心地法門就只有體沒有用。體不能起用,體就變成了一個空殼子,就變成了枯木寒灰,不能開花結果。

禪既要開花,更要結果,禪有體有用,從體起用,體在用中,用在體中,用不離體,體不離用,禪才會成為生動活潑的生活禪和禪生活。

老和尚六十年來盡管有很多時間唐喪光陰,虛度歲月,但是這一念心從來沒有改變過,這一點功夫也從來沒有放鬆過。所以自己才有這樣的信念,才有這樣的決心,要在今天的社會把禪發揚光大,要使禪生活化,要使生活禪化,要讓禪走入社會,走入千家萬戶,落實在每一個人的心靈上。

信不信佛沒有關係,但要相信這顆心,相信這顆心有無窮無盡的力量,相信這顆心能淨化,相信這顆心能讓每一個人做出頂天立地的事業。這顆心就是禪宗揭示的如來慧命,大眾的慧命,生命的根本,乾坤大地的一股正氣,一股清氣,一股和氣。乾坤大地與我們每個人的這顆心沒有片刻分離過。諸佛菩薩的心,乾坤大地的心,一切眾生的心,都是這一顆心,都是這顆心包太虛、量周沙界的心。我們要在此處好好體會,好好用功夫,好好地找到自己安身立命的地方。

三祖大師《信心銘》說:「信心不二,不二信心,言語道斷,非去來今。」又說:「不二皆同,無不包容。十方智者,皆入此宗。」心即是信,信即是心,心是此信,信即此心。能在心上用功夫,有點受用了,信心就堅定了,安身立命就有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