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常有信徒對我關心,他們有兩種問候方式,一種是:「師父!你要保重啊!」此話聽來,好像人生垂垂老矣,但也只有心領他的好意;另有一種人是問我:「師父!祝你長命百歲!」我笑著說:「長命百歲不夠。」對方一臉驚訝地問我:「那你要活多少歲啊?」我回答他:「人生三百歲。」很多人乍聽之下,都很懷疑:「人,真能活到那麼大的歲數嗎?」其實,你從另外一方面去想,人生豈只可以活到三百歲?如果你能盡情地發揮生命的潛能,你的一生就如同阿彌陀佛一樣,可以活到無量壽,散發無量光。

我二十歲那年從佛教學院畢業出來之後,就將自己奉獻給社會大眾,我一生沒有放過年假,也沒有暑假、寒假,甚至星期假日我還比別人更加忙碌;我從早到晚沒有休息,不但在講堂教室裡弘法利生,在走路的時候、在下課的空檔,甚至在汽車、火車、飛機上,我都在精進地辦公、閱稿。每天我都是在分秒必爭、精打細算中度過。如果以一天能做五個人的工作來計算,我今年已經七十多歲了,假如能活到八十歲的話,就有六十年的壽命可以從事工作,六十乘以五,不就是三百歲了嗎?所以,三百歲不是等待來的,也不是投機取巧來的,而是自己努力辛勤創造出來的。

日本松下電器的創辦人松下幸之助先生,就是主張人生要能活到三百歲的創始者。他不但身體力行,模範後學,而且在事業達到顛峰之際,組織了一個以促進世界和平(Peace)、幸福(Happiness)、繁榮(Prosperity)為主旨的PHP機構,此外還成立松下政經塾,為日本政經界培養具有奉獻精神的接班人。松下幸之助雖於數年前與世長辭,但至今他的精神、理念不但對日本人影響至鉅,甚至還是西方人士深入研究的對像,他的人生可以說比「三百歲」還要長久。

可見人生的壽命不只從時間上、色身上去計較長短,更應該從其它方面去籌量久暫,像語言上的壽命、事業上的壽命、思想上的壽命、精神上的壽命、功德上的壽命、文字上的壽命,能夠影響深遠,裨益群生,才是我們應該重視的壽命。

中國古德所說的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不正是無量壽的主張嗎?一般人講究的「傳宗接代」思想,無非也是希望壽命無限,代代相續;甚至現在有許多人在死亡之前,將器官移植到別人身上,也是一種生命的延續。而民-主國家、現代企業流行的接班制度、永續經營理念,第一代、第二代、第三代……薪火相傳,流長久遠,固然彰顯了人類對於生命恆久的希望;歷史上,有節操志氣的人為國家民族的傳承,辛勤勞苦,犧牲奉獻,更是一種生命綿延的體現。

因此,所謂「生命」,非僅指個人的生命,生命還可以與別人互用同享。這種共通的生命才是生命的真諦,例如:處處成就別人,給別人因緣,不就是壽命的擴大和延伸了嗎?我們常常看到社會上有些人擁有一塊畸零地,寧可放在那裡沒有用,也不願出售給別人,成就大家的好事,怎麼能延續生命呢?還有一些人很會賺錢,卻不肯用在公益上面,等到兩腿一伸,子孫分爭,煙消雲散,又怎麼能算長壽呢?「前人種樹,後人乘涼」的精神,才是生命永續之道。像古聖先賢所創造的文教公益事業,直到現在,我們還享有他們的餘蔭,不正展現了生命的張力嗎?

統一企業的創辦人吳修齊先生,不但事業龐大,涵蓋食衣住行各種生活層面,而且對父母之孝順,對家族之幫助,對社稷之造福,對佛教之護持,都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一九九三年,他在佛光山過八十歲華誕時,告訴我:「將來如果活到九十歲,要捐十億元做為慈善福利基金。」我鼓勵他:「九十歲太少了,希望你八十歲能增加一倍,活到一百六十歲,甚至像阿彌陀佛一樣無量壽。」他聞言大喜,我隨即作了一首打油詩送給他:

人生六十稱甲子,真正歲月七十才開始,八十歲還是小弟弟,九十壽翁多來兮;

百歲人傑不稀奇,神秀一百零二歲,佛圖澄大師,還可稱做老大哥;

多聞第一的阿難陀,整整活了一百二十歲,趙州和虛雲,各自活了兩甲子,菩提留支一百五十六,其實人人都是無量壽,生命馬拉鬆,看誰活得久?

無量壽佛的極樂淨土是累劫以來勤行四十八願所成就的,可見生命是一場和宇宙時空角逐的馬拉鬆賽跑,唯有以信心、慈悲、願力、修持,才能獲得最後的勝利,我們每一個人只要堅持到底,都能活出生命的內涵來。

佛經裡有一則「四歲老翁」的故事頗能發人深省:

有一位白髮皤皤,齒牙脫落的老公公,有人問他:「老先生!你今年高壽?」

老先生回答:「四歲。」

對方一臉狐疑地說:「不要開玩笑了,你鬚髮全白,少說也有七、八十來歲了,怎麼會只有四歲呢?」

老先生謙卑地回答:「唉!說來慚愧,我實際年齡雖然已經八十了,但那只是馬齒徒增而已。因為我過去的人生是在因循苟且中渾渾噩噩地度過,我真正的人生是從四年前皈依佛門開始。因為這四年來,我才懂得去追求人生的真理,我從行善助人、服務大眾中,體會到人生的意義與價值,所以我覺得自己好像才只活了四歲而已。」

我每次想到這個故事的時候,總是深深惋惜:人,何必到了耄耋高齡才感歎只有四歲呢?為什麼不及早把握人生,珍惜生命呢?所以我經常警惕自己:不要做四歲老翁,而應該立志過「三百歲」的人生。

我在就讀佛學院時,就十分珍惜寶貴的光陰:每次排班等人,總是利用零碎時間,將文章的腹稿打好,以便爭取快速的時效。在受戒忙碌的作息裡,我訓練自己在返回寮房的路上,邊走邊脫鞋襪,以便早點打坐養息。直到現在,我養成一、二分鐘吃完一餐的習慣,盥洗也只花三、五分鐘,這不是刻意自苦草率,而是對自己生命的珍惜。古德不也是「非拜佛,不妄行一步;非讀經,不輕燃一燈」嗎?那是在珍惜時間,因為生命不能虛度,珍惜時間就是在儲蓄生命。

在惜福崇簡的禪門裡,時間也是經常被討論的話題。有一位日本官員在問澤安禪師如何處理時間時,說道:「唉!我這個官做得真沒意思,天天都要受恭維。那些恭維的話聽來聽去都是一樣,實在無聊,我不但不喜歡聽,簡直有度日如年的感覺,真不知這些時間該怎麼打發才好?」

澤安禪師送給他兩句話:「此日不復,寸陰尺寶。」

有一天,一位信徒問趙州禪師:「十二時中如何用心?」

趙州禪師回答他:「你是被十二小時支使得團團轉的人,我是使用十二小時恰恰噹噹的人,你問的是那一種時間?」

的確,會運用時間的人,他的時間是心靈的時間,因為能夠縱心自由,達古通今,所以他的生命展現了泱泱宇宙的全體大用;反過來說,不會運用時間的人,他的時間只是鐘錶刻度的時間,由於受到鐘錶指針的支配,一小時不會多,一分鐘不會少,因此他的生命渾渾噩噩而渺小有限。

許多人問我:「你這麼忙,哪裡有時間計劃這麼多的事業?」其實我過去年輕的時候,就時常想:「假如我將來辦教育,應該如何實現理想?」假如我將來辦雜誌,應該如何充實版面?」「假如我將來佈教,應該講些什麼內容?」「假如我將來辦法會,應該如何計劃程序?」……再加上出道弘法以來,我幾乎每一天都在為信眾而忙碌不已,但我不以為煩苦,也不覺得是在為別人解決問題,因為我從傾聽、思惟、喜捨、助人當中,不斷地得到許多寶貴的經驗。由於過去的用心,所以一旦機緣成熟,不論創建道場或籌辦學校,一切構想早已成竹在胸,因此工作就能夠順利進行。如今到了古稀之齡,我仍二六時中處處留心,即使身帶病恙,仍工作不懈。有人問我:「為什麼不享享清福?或等健康恢復的時候再做呢?」我覺得韶光易逝,歲月荏苒,「等待」是生命的殺手,人生的意義是在有限的時光中,擴大生命的田園,與大家同享慧命的花果。

過去四川有兩個兄弟同時發願朝禮觀世音菩薩的聖地──普陀山。哥哥想:我必須要籌妥資糧,備好船隻,順江而下,朝禮普陀。弟弟想:我雖然身無分文,但可以沿門托缽,徒步而行。時隔多日,弟弟已經朝禮過普陀山,再返家鄉,發現哥哥仍留在原地為籌措盤纏而苦惱。

類似這對朝山兄弟的,社會上的人也可以分成兩種類型:有些人明明今天只有一件事情,卻特地把其中半件事情留待明天才做;但有些人手邊即使有十幾件事情,也希望一天就能夠完成。所謂:「今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懂得及時努力的人,當下就擁有「三百歲的人生」了。

記得過去我在建佛光山的時候,信徒說:「你沒有錢,怎麼建得起來?」我先搭個小草棚,慢慢計劃,佛光山不就這樣建起來了嗎?我最初辦佛學院的時候,教界有人說:「你沒有人,怎麼辦得起來?」我先求其有,以一當十,當年一個個畢業出來的學生,不都成為今日佛教界的菁英嗎?我在辦文化事業的時候,有人嘲笑我:「你沒有經驗,怎麼做得長久?」我虛心請益,邊做邊學,如今各種文化出版不也蓬勃發展嗎?我想辦社會教育的時候,大家說:「你沒有地,根本一籌莫展。」我先在寺院裡成立技藝班,慢慢拓展,現在不也因口碑良好而獲得大眾的肯定嗎?我不為困難所惑,反而視之為生命的資糧,林林總總的佛教事業於焉成立,不但充實了我的人生,也成為信眾生命的一部分。欣見於此,所以,我更積極地從事各種弘法的工作。

過去別人看到我做事神速,一臉的驚喜,我連忙打趣說:「我是『限時專送』。」現在承蒙信徒厚愛,法務更忙,我更加惜時如金,每次一分不差地赴約,總是引來一陣歡呼,我更為自己打趣說:「我是『快遞』。」其實,「限時」也好,「快遞」也好,無非都是想要為自己創造更長久的生命。

我曾聽過一則「滴水和尚」的故事,其中所蘊含的生命意義,讓我久久難以忘懷:儀山禪師在洗澡的時候,因為水太熱,就呼喊弟子提桶冷水來加。一位弟子提了桶冷水來,將熱水加涼了,便順手把剩下的水倒掉。禪師不悅地說:「你怎麼如此浪費?世間上不管任何事物都有它的用處,只是大小價值不同而已,你卻如此輕易地將剩下的水倒掉。你要知道即使是一滴水,如果把它澆到花草樹木上,不僅花草樹木喜歡,水本身也不失其價值,為什麼要白白浪費呢?」弟子聽了以後,若有所悟,於是將自己的法名改為「滴水」,這就是後來非常受人尊重的「滴水和尚」。

一滴水,可以助長樹木花草的生存,這一滴水就是無限的生命;一句話,給人鼓勵,讓對方有信心地生活下去,這一句話就是無限的長壽。在民間,我們常看到一些婦女,喊丈夫,不叫名字,而叫他:「殺千刀的」、「死鬼」、「短命」、「夭壽」……如此不珍惜生命、感情,怎麼能成為恩愛的夫妻呢?還有些人,一件衣服明明可以穿五年,但是他三個月就把它穿壞了;一雙鞋子明明可以穿兩年,但是他幾天就將它磨損了;一些父母任小孩在沙發上跳躍翻滾,在桌子上任意敲打切割,好好的物品沒用幾天就千瘡百孔,凹凸不平,令人不忍卒睹,像這種從小就不懂得珍惜生命價值的人,將來如何期望他能懂得「人生三百歲」的意義呢?小貓小狗如果常常得到讚美,會長得更活潑美麗;一花一草若能常常得到照拂,也會活得欣欣向榮。當然,有些人的生命能與風霜雨雪奮鬥,但多數人的生命要在慈愛關懷之下成長,我們能關愛別人的生命,自己的生命自然能獲得延長。所以,我們為人處世,說話要立志說有「三百年」功用的話,做事要立志做「三百年」長久的事業。凡是一言一行都能夠影響「三百年」的人,就是最懂得生命意義的人了。

唐伯虎有一首打油詩,形容人生的短暫,道盡了古往今來許多人心中的遺憾:

人生七十古稀,我年七十為奇,

前十年幼小,後十年衰老,

中間只有五十年,一半又在夜裡過了,

算來只有二十五在世,受盡多少奔波煩惱。

其實,如果你了解生命的意義,就不會如此怨歎了。你看,堅貞不拔的老松,一活就是數千萬年之久;尼拘陀樹的一粒種子,也能夠繁衍出無限的生機;還有,顏回只活了三十歲,他的善德賢名不是流傳千年嗎?僧肇大師也只活了三十一歲,他的一部《肇論》,千百年來不也深深地影響著中國佛教嗎?真正懂得生命的人,不會受時間限制,不會受空間阻礙。

兩千五百年前的靈山勝會,在虛雲老和尚的眼中,宛然存在;十萬佛土外的極樂淨土,阿彌陀佛也正在那裡說法。所謂「溪聲盡是廣長舌,山色無非清淨身」,我們用口說,可以創造無限的生命意義;我們用耳聞,可以聽到無限的生命在呼叫;我們用目視,可以看出無限的生命在活動,甚至我們用心思惟,都能夠體會無限生命的意義。

最重要的是我們必須了解:每一件事都是要依靠眾多的因緣才能成就,每一個人都是要仰賴無限的生命才能成長。像現代人所提倡的「集體創作,共襄盛舉」,就是在實踐「同體共生的生命」。只要我們抱持服務大眾的理念,一剎那間可以創造無窮無盡的生命,一微塵中也可以安立無量無邊的法界生命。

舉目望去,整個世界就是一個展現生命力的舞台,即使是一莖小草奮力從石縫裡冒出來,接受雨水的洗禮、陽光的照耀,也是為了長養生命;即使是一棵寄生的樹藤,攀爬在牆頭上,迎風搖曳,搔首弄姿,也是為了延續生命;甚至螟蛉子也知道父母不能生育,因而借助別的昆蟲來展現自己的生命。

俗話說:「豹死留皮,人死留名。」其實,名倒是其次的,最重要的是,我們應該將小我的生命融入宇宙大化之中,造福無量無邊的眾生,讓一己的意志流入整個世間,與虛空萬物同在,那才是生命的真諦。阿彌陀佛之所以為萬人崇拜稱念,就是因為他證悟了無量壽、無量光。無量壽意謂超越了時間,無量光意謂超越了空間,能超越時間的人才是與真理相契合的人。因此,「三百歲」還是一個人生短暫的理想,如何擴大永恆的理念思想,我們還應該要向阿彌陀佛的無量壽、無量光邁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