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來台灣的最初幾年,我居無定所,因此經常隨喜幫助別人,有人興學,我幫忙教書;有人辦雜誌,我協助編務;有人講經,我幫他招募聽眾;有人建寺院,我助其化緣……,更有些老法師發表言論,怕開罪別人,都叫我出面,我則義之所在,從不推辭。因此,一些同道們都笑我說:我總是被人利用來打前鋒,當炮灰。

一直到一九六五年,我自行創辦佛學院,一位年近八十的唐一玄老師在課餘閑聊時,和我說道:「給人利用才有價值啊!」這種迥異世俗的言論,無疑道盡了自己多年來的心聲,我引以為知音,並且在日後的數十載歲月裡,我一直本此信念,心甘情願地與人為善,被人「利用」,無形中為我的人生開拓了無限的「價值」。

記得初來台時,為了弘揚佛教法義,我義務為《人生月刊》擔任編輯,不但為譔文照排傷神,為改稿潤筆熬夜,還得自付交通費,倒貼郵票錢。前後約六年的時間過去了,發行人反而要我感謝他,他對我說:「你利用這個雜誌發表文章而出了名。」這個世界上,誰「利用」誰,真是很難定奪啊!

剛開始到宜蘭傳教時,我辦了各種接引年輕人的活動。有些青年不喜歡枯燥的定期共修法會及佛經講座,常常藉故缺席,卻興高采烈地參加佛歌教唱、國文導讀等課程。旁人常勸我不要白費心機,並且跟我說:「這些青年沒有善根,只是貪圖有歌可唱,或想免費補習國文,預備將來考學校而已!他們不是真心信仰佛教的!」我一笑置之,心裡想:即使如此,我也願意成就他們,被他們「利用」。

沒想到日後這些青年,如:慈惠、慈容、慈嘉等人,均紛紛皈依佛門,到了今天,他們都成了佛教界的翹楚。《金剛經》云:「所謂佛法者,即非佛法,是名佛法。」音樂歌唱,只要運用得當,也不失其度眾的「價值」。馬鳴菩薩不就「利用」一曲自編的「賴吒和羅」,而使得華氏城中的五百位王族弟子同時悟道出家嗎?

一九五六年,我計畫舉辦活動,接引大專青年學佛,又有人堅決反對,理由是:「大專生只會糟蹋道場,損壞設備,又沒有定性,他們只是利用這個活動度假罷了!這種花錢不討好的事最好不要做。」我當時身無分文,還是力排眾議,在台北借用別人的地方,舉行大專青年學佛營。結果,吳怡教授、張尚德教授,及以寫《野鴿子的黃昏》而聞名的王尚義先生,就在這時和佛教結上因緣。

從過去到現在,台北普門寺每週所辦的「佛光山朝山團」,從一九六八年每人的收費二百元到現在的三百元,都包括了車費及兩宿五餐,以物價來計算,根本不敷支用,經辦人乃至信徒本身屢次向我反應調整以平衡收支,我都沒有答應。因為我覺得:能夠讓一些囿於時間或經濟因素不能來山的北部人,「利用」這一點方便,種下得度因緣,未嘗不是功德無量啊!果然,許多人就因此皈投三寶,甚至披剃出家,這種慧命的「價值」可謂山高海深,不可限量。

我在高雄開創佛光山,沒有多久,山下就有一家名叫「佛光」飲食店的店面開張了。那時,有人就跟我說:「師父!為什麼我們佛光山的名字給他們拿去當招牌用,我們應該採取行動阻止,否則外人都誤會佛光山在做生意。」我也感到非常無奈,但是想到「佛光」能普照大地,不正表示佛教法力無邊嗎?

不久,佛光新村、佛光砂石場、佛光旅行社、佛光大旅社、佛光加油站等,都一一出現了,甚至台北、嘉義等地還有以我「星雲」來做為大樓名稱者。徒眾更埋怨了,在開會中紛紛表示抗議。我告訴他們:「諸佛菩薩連身體腦髓都要佈施了,一個名字也算不了什麼!我們的名字能夠給人去利用一番,也表示自己很有價值啊!」

許多人看到佛光山賣汽水、銷售紀念品,便詬病佛光山商業化。其實外人只看到佛光山要錢,卻沒有看到佛光山不要錢的地方。佛光山的一切收入,可說是非佛不作,不但用來弘揚佛教,還要供應三千名僧俗四眾食宿生活,乃至教育福利等費用,更要用來辦理其它各種佛教事業。其中,約有六百名佛學院學生「利用」這些收入學佛修道,近百名育幼院院童「利用」這些收入長養身心,佛光精舍、仁愛之家約二百餘名無依老人「利用」這些收入安養頤年,還有其它行政單位「利用」這筆收入辦理活動,淨化人心……。我們沒有恆產,卻能自給自足,應付這些龐大的開銷,可說是把十方的錢財高度「利用」,發揮了十方信施的「價值」。

創建佛光山至今,經歷不少困難,天災洪水固然可怕,山下悍民更是難纏,以鐵牛車圍山,以棍棒打出家人,那種無法理喻,叫人難以置信。可是,令人訝異的是:鄉民們每逢春節,都扶老攜幼來山聯誼;冬令救濟時,也攜家帶眷來領賑濟品。

一些工作人員對此不能釋懷,往往向我抗議,說道:「這些人沒有良心,他們只會來拿紅包,取贈品,利用完了以後,就過河拆橋,既不說好話,又需求無度。」我總是勸他們:「我們不能以偏概全,鄉民中也有好人,更何況行菩薩道,應該不念舊惡,施不望報。看到他們能歡歡喜喜來山,和佛菩薩結個善緣,我們應該為他祝福才對!」我們應該以自己擁有「價值」非凡的功德法財,能給人多多「利用」,來作為自我期許。

有些出版界人士,包括台灣、香港、馬來西亞,甚至大陸等地,未經同意,擅自刊登我的文章著作。上焉者保持原貌,下焉者將我的名字刪除,尤有甚者,還補上他們的名字,另一些人則擅改標題,以聳動的文字來吸引讀者。我那些從事文化事業的徒眾,常為此憤憤不平地說道:「這些人剽竊智能財產,竟然也冒犯到神聖的宗教界來!」我則為現代人的不尊重別人,不看重過去而感慨萬分,因為歷史是人類演進的過程,我們抹煞了過去的紀錄,又將如何計畫未來?只是往好的一方面來想,我的著述能被這麼多人青睞,大概尚有可取之處。文字般若的功用就在於它能無遠弗屆,深入人心,但願大家都能採取正確的方法,「利用」這項「價值」,就能使佛法流通更廣。

為了炒熱新聞,促進銷路,一些報章雜誌以攻訐譭謗佛光山或我的名節聲譽為能事,信徒們看到這些不實的言論報導得太過分者,往往利用各種管道,要求這些刊物在報紙上刊登道歉啟事。

記得有一次,名作家劉枋居士看了一篇暗罵我的文章,怒氣衝天,老遠從台灣打電話到西來寺來找我,說要聯合多人發起護師運動,我連說:「不必!」個人榮辱不足為念,承蒙信眾厚愛,個人銘感五內。想起《西遊記》裡,大家都想吃一口唐僧肉,不禁自我消遣:能被這些刊物「利用」,讓其分得一杯羹,也未嘗不是助人多利啊!

有感於過去從事佛教文化事業的辛苦,我對於一些文人都比較照顧,凡是有求於我者,我都給予資助,有時還作不請之友,自動伸出援手,甚至在自己經濟情況也不好的情況之下,一樣以誠意關心協助那些過去對我不懷善意的文友。我不是濫慈悲,假仁義,也不是打腫臉充胖子,我只是覺得:我能有這份能力,「利」他人之所需,使其「用」來周轉,表示我的境況還是比他好一點,何必吝於喜捨呢?一些小型佛教出版事業要求幫忙,我也盡力紓困,以寄望其「利用」這一點助緣,而增益佛教對世道人心的貢獻。

過去,佛光山沙彌學園曾經招收過二、三十名沙彌,我們不辭辛勞,將他們撫育成人後,有些沙彌竟被父母強行帶了回去。許多徒眾為我難過,他們認為:那些父母只不過是「利用」佛光山把孩子們養大,因此要求我不要再接受沙彌來山,但我還是照單全收。因為我覺得:即使沙彌們全都被父母帶走,他們從小在法水裡涵泳浸潤,至少長大後就能知因果,明善惡,即使踏入紅塵,也不會為非作歹,這種教育無論對個人或對社會而言,都是很有「價值」的!

為了方便信徒,我設立朝山會館供應食宿,一些遊覽公司的導遊有時訂了數十桌素席,臨走時,只付個五元、十元,櫃檯員工不齒這種無德的行為,遂向前和他解說,卻遭反唇相譏:「寺廟不都是隨喜添油香的嗎?」館長因屢賠不賺,不能幫忙補貼常住而憂心。我常安慰他:「沒有關係!自己吃虧一點,被別人利用佔便宜,正可以廣結善緣啊!」

別分院的典座行堂法師也常來和我抱怨:每次法會活動,總有許多志在趕齋的人,搶先到齋堂佔位子吃飯,卻讓那些真正來寺聽經聞法、禮佛拜懺的虔誠信徒沒有位置,飯菜不夠。他們希望我能提供一些防止之道。我說:「不但不必防止,而且各住持當家以後要多備桌椅飯菜。因為建立寺廟,就是要普門大開,廣度眾生。何況這正表示寺院的飯菜煮得好吃,所以才有人利用啊!」

我經常碰到素昧平生的社會人士或競選公職的政客專程拜訪,並且要求合照,徒眾常在一旁「警告」我:「師父!您要小心啊!他們是利用您來打知名度的。」一些新成立的公司行號或建屋工地,也常在傳播媒體上大做不實廣告,說我「蒞臨剪綵」,因而常有信徒特地打電話來為我打抱不平,他們說:「這些人利用您的名字招徠顧客,別人不知道,更要說您是企業和尚了!」

甚至,我也曾應邀至靈骨塔寺主持開光,弟子們為此心疼,他們說:我很傻,南北舟車勞頓,從未收取一文錢,卻不知自己已經被人「利用」去大賺其錢了。近聞有人為了促銷佛像法物,而對外宣稱他們的貨品被我加持過,更是荒誕無稽!不過,沒有關係,如果這樣能使他們名利雙收,除了為他們的因果業力可惜以外,也是我一種利他的菩薩道吧!

十年前,經濟情況還很拮据。有一天,掌管會計的弟子拿著一疊請款收據,說道:「師父!最近住眾患牙病的人很多,常住盡量給大家方便,但是牙病的醫藥費很高,他們領了常住的恩惠,卻常常對人烏鴉嘴,不說好話。依我看來,實在不必為他們出這筆冤枉錢!」但我堅持為他們換上好牙,因為我寧可他們不說好話,也不能不給他們一口好牙,以便他們將來「利用」來開口說法時,能令信徒歡喜,得到無上「價值」的法寶。

常有人問我:「為什麼這麼會講經?」其實說來慚愧,剛開始弘法時,我不但不能講得差強人意,連上台都會發抖,蒙信徒們厚愛支持,能夠讓我不斷實習,我才能夠有今天小小的成就。及至今日,我雖然已是退居和尚,仍不辭勞苦,應邀至四處開示。徒眾心中不忍,常勸我多休息,他們那裡知道:我正可以「利用」這些機會來報答大眾的恩德啊!

佛光山一向提倡福慧雙修、解行並重,所以佛學院設有出坡作務的課程,以藉此鍛煉學生們的身心,一些不知情的香客上山看到,往往說道:「這些學生好可憐唷!竟被寺廟利用來做工呢!」有一天,一名機靈的學生歡歡喜喜地反答道:「我們是利用這些工作來修行呢!」同一件事情,卻有著兩種說法,說明了各人心中的「價值」不同,自然苦樂也就有所差異。

在社會上講經弘法久了,經常接觸到各界人士,其中不乏政治人物前來請示佛法,因而引人側目,招來「政治和尚」之譏。起初我很不以為然,久而久之,心中也泰然了。想想:佛陀頻頻出入王宮,與大臣貴胄說法,豈不也成了「政治佛陀」嗎?而玄奘大師為皇帝建言國事,以及歷代國師的輔弼朝政,又怎麼說呢?中國佛教歷經多次教難而能如浴火鳳凰般再生,在上位者全心全力的擁護佛教,實在是功不可沒。此外,國家社會也因為佛法的復興昌隆而政清人和,這些世所共睹的史實,無非說明了:「利用」不但不一定只具有負面的意義,而且還能造成大家的利益。

所以,我們不必斤斤計較誰利用誰,因為世間一切事相都是互相緣起,而願與眾人一齊享有互相利用的成果,就能發揮「利用」的最高「價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