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法師、各位護法居士:
今天講的是題目是「從入世的生活說到佛教出世的生活」。
我昨天告訴各位,我們每一個人應該要有一個理想的世界,各人有了理想世界以後,我們要怎樣的來實現理想的生活呢?如何使空虛飄渺的理想成為事實呢?所以,在沒有講到佛教出世的生活之前,先要說明什麼是入世的生活。
各位!你們在家庭裡,在社會上,每天所過的日子,如衣食住行,如舉心動念,那一切都是入世的生活。入世的生活裡面究竟包含些什麼內容呢?我把他歸納四點,作一個簡單的說明。
一.入世的生活是以物質為主的生活
一般人的生活,物質佔了他主要的部份,生活裡的衣食住行,哪一事不與物質有關?生活裡的行住坐臥,哪一行能少了物質?開門七件事都是物質生活上的需要。因為生活缺少不了物質,所以人類就甘願做物質的奴隸。為了一餐美食,甘願成天辛苦;為了一點利益,甘願屈膝爭取;為了一點虛榮,就要不休止的去做牛做馬。
在物質生活中的大家形形色色,有的人只重口腹之需,根本就不去計較穿與住;有的人,只求穿得衣冠楚楚,對於吃與住不太重視;有的人只要住得舒服,穿與吃可以馬虎。當然,對衣食住行樣樣都講究的人比較多數。所以,不管如何,人為了維持生命總脫離不了物質的需要,總難免不在物質生活裡面轉來轉去。人因為被物質所囚,所以才不能獲得真正快樂的生活。
我們把身心寄託在五欲塵勞的上面,物質雖然能夠滿足我們一時的願望,但那是有限的,每一個人不知需要經過幾番折磨勞苦,才能獲得那麼一點五欲六塵的享樂。但五欲六塵中缺陷很多,苦惱很多,可以說物質上的五欲六塵,就像陷阱一樣,陷身其中,就不易超脫。所以,我們要從物質裡面獲得真正的美滿幸福,是不可能的。
二.入世的生活是以感情為主的生活
有的人有了豐富的物質生活仍不夠滿足,他進而還要追求感情的生活。有時候,父母的呵護之情不夠,進而再求朋友的感情;朋友的感情不夠,進而要求男女的感情;男女的感情不美滿,進而希望子女的感情;子女的感情靠不住,甚至於還要養貓養狗養金絲鳥,把感情寄放在動物身上。所以,人是有感情的動物,佛稱「眾生」為「有情」,有情眾生的感情過分氾濫衝動就會變成犯罪造惡的原因。社會上許多自殺、仇殺、毀容的事,不是由於金錢,就是由於感情。不是因為「愛」,就是因為「恨」。金錢與愛情,往往連在一起,愛與恨往往也湊在一起。
佛教不是排斥金錢,厭惡感情,只是因為金錢和感情有時候會給大家帶來了困擾與麻煩。我們必須以智慧運用金錢,必須以智慧來化導感情,把金錢轉成為淨財,把感情昇華為慈悲,淨財和慈悲才是維繫人生幸福快樂的條件。
有人說,感情是生命的花朵,但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試問花朵能開放多久?有人說愛是幸福的,但愛也是自私的;有人說愛是純潔的,但愛也是染污的;有人說被愛是幸福,但失去愛的時候又怎麼辦?有人說如果人生沒有愛,就猶如土地上失去了水,便成為沙漠,但由於感情不善於處理而引起的怨恨嫉妒也會氾濫成災。總之,愛是自私而束縛的,就算夫妻也有離婚的,父子還有要脫離關係的,就算美好的姻緣,親愛的感情,但到了生死離別,那感情和恩愛又怎能長久呢?在感情中生活的人,是不能得到最究竟的快樂的。
三.入世的生活是以人群為主的生活
每一個人不能離群獨居,「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除了我們認識有緣分的朋友以外,在社會上還有很多士農工商的群眾都與我們有關係,我們在這個世間上生活,是要靠人群給我們維護,如果離開大眾人群,我們就沒有辦法生存。
世間上的人群給我們很多幫助,我們要穿衣服,需要工人在工廠裡織布;我們要吃飯,需要農夫在田裡耕種;我們要出門,需要司機為我們開車;我們所走的路,哪一條不是別人所修築的?我們所住的房子,哪一塊磚瓦不是別人為我們蓋的?我們要到風景區遊山玩水,哪一處風景區不是別人開墾給我們去欣賞的呢?還有許許多多,我們都需要靠人群才能生存的。因此,有人想從人群中得到人生的幸福快樂,那也不盡然。人與人相處,如果以利益而互相結合,大家都希望從別人那兒得到利益,難免會引起許多的衝突與磨擦,彼此紛爭計較,互相勾心鬥角。因此,在現實的生活中,靠人群也不能得到最究竟的安樂。
四.入世的生活是以根身為主的生活
用眼耳鼻舌身意六根,去追求色聲香味觸法六塵的快樂而維持著生命,叫做以根身為主的生活。如《大智度論》所說:在家人入世的生活與出家人出世的生活不同,入世的生活是靠根身向外去求的快樂,如眼睛要看色塵的花花世界,耳朵要聽和悅的音聲,鼻子要嗅芬芳的香氣,舌頭品嚐著山珍美味,身體貪戀著外境的舒適,心裡攀緣著一切有利自己的人事,如此追求快樂的方法叫做以根身為主的生活。凡事以自我為中心,不斷的向外攀緣。如果遭受一次挫折,或遇到根身病痛魔難,稍微不能稱心如意的時候,也就不能快樂了。因此出世的生活,不能光靠根身向外去追求快樂。有些修行的人眼睛不看,靜坐在那兒,嘴也不吃,耳也不聽,身體也不去貪戀觸受,但他在開採內心豐富的寶藏,智慧的能源,不像一般人去追求根身以外的東西,其實,他才真正享受了無限的法樂。
物質是有限的,不能滿足我們無限的慾望;人情是缺陷的,不能永遠給我們滿意;人群是利益衝突的,不能長久和平相處;根身是無常的,歲月會帶來散滅。我們在入世的生活裡,不能得到究竟的安樂,出世的生活才有真正的安樂,但是如何去探討出世的生活呢?
我現在向各位介紹佛教的出世生活,不是要我們離開人間,到另外地方去過生活,也不是要我們死了以後才有出世的生活,更不是只為了自己了生脫死,不管世間的苦痛與困難,才叫出世的生活。所謂出世的生活,一樣在世間上生活,而且要把佛教出世的思想,無邊深廣的悲智,運用著去從事救度眾生的事業,使每一個人能發出離心、了脫生死外,更能使世界繁榮,國家富強,財富無量,到處充滿著佛法的真理與和平。
什麼是佛教的出世生活?我現在從四個方面來向各位介紹:
第一、從四阿含經中談小乘出離的生活 :修道的生活
第二、從禪門語錄中談禪者超然的生活:悟道的生活
第三、從大般若經中談菩薩無住的生活:行道的生活
第四、從諸經律典中談佛陀果位的生活:證道的生活
一.從四阿含經談小乘羅漢簡單朴素的修道生活
在原始佛教的時候,一些出家弟子們是怎樣的發出離心,來過著出世間的生活呢?他們不以世間上的物質、感情、人群、根身來維持自己的生活,因此他們把物質用得最少,把感情通通放下,把人群也隔絕拋開,過著一種雖然物質貧乏、感情淡泊、孤單沉寂的生活,但他們追求的是人格的昇華,斬斷貪圖利樂的觀念,淨化心靈的世界,擴展他們永恆生命的生活。
比方說:他們每一個人,穿的只有三件衣服,所謂「三衣一缽」。吃的是日中一食,睡的是樹下一宿。除了在深山、水邊、園林中修行以外,墳墓旁邊也可以安身睡覺。所謂「頭陀苦行」,經常獨自一人住在苦行林中,不求現實的快樂,不為眼前利益所迷,不喜好喧嘩熱鬧的地方,一心只欣求速證解脫涅槃。
當然在原始佛教的生活裡面,建築有莊嚴雄偉的祇樹給孤獨園,擁有眾多房舍的竹林精舍,那些講堂殿宇,到處鳥語花香,但這些都是用於大眾的修行,個人總是到山林水邊,不像現在有些人,既不歡喜和人群共居共學,但又喜愛一個人居住在華麗的精舍中,這是不合佛法的生活。
年老的大迦葉尊者是佛陀的首座弟子,他日以繼夜精進刻苦的修習「頭陀行」,希望借此苦行使自己的身心能夠達到清淨不染,解脫世間上一切煩惱束縛,成就至真無上的佛慧。
有一天,佛陀見他年紀實在老了,就勸他說:「你不必再過那種頭陀的生活,回到祇園精舍的僧團來,由你充當上座,領導大眾修行,一樣的可以遠離五欲塵勞。」
可是大迦葉回答說:「佛陀!關於這一點,弟子不能如法遵行,因為我要以修頭陀苦行做為模範,使後代的佛子們,知道要從苦修裡面磨煉自己的意志,堅強自己的信仰,激勵自己的精神,和莊嚴自己的世界,尋找自己心靈的主人,遨遊在三世一切諸佛之中……」所以,這等於是孟子講的「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也就是他頭陀的目的。
跋提王子,他本是佛陀的堂弟,後來出家做了比丘。有一次,他與阿那律、金毗罷等三人,在樹林裡修行,在修行的時候,他忽然大叫起來說:「啊!快樂哦!實在太快樂!」
阿那律就問他:「你大聲叫什麼?什麼事使你那麼快樂啊?」
跋提說:「阿那律尊者!我過去做王子的時候,住在銅牆鐵壁的王宮裡面,有許多侍從勇士拿著武器護衛著我,我仍然恐怖刺客的謀害;我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綾羅綢緞,過著非常奢華的生活,可是我老是覺得食不甘味,穿著不美。現在我出家當比丘了,一個衛兵也沒有,獨自一個人靜靜在樹林中坐禪,但不怕有人來殺我,穿吃都非常簡單,但我內心覺得非常充實,我現在可以自由的坐,自由的睡,一點也沒有不安的感覺。因此,我心中有說不出的愉快!」
由此可以知道,小乘聖者們的物質生活雖然貧乏,可是快樂並不曾減少!所以說,入世的生活是以擁有為快樂,出世的生活是以空無為快樂。擁有是包袱,是拖累;空無是無邊,是無限。物質雖然少,但在出世的聖者生活中,他們的思想裡仍然覺得擁有一切。
佛陀的姨母親自縫了兩件衣袍給佛陀,但是佛陀只肯收一件,另一件要她供養給其他的比丘;有一位比丘要送給阿難尊者一個缽,但阿難尊者出外教化旅行,要七天後才回來,可是戒律規定不可隔宿擁有兩個缽在身邊,佛陀為此還把它改為在七天中可以擁有兩個缽。由此我們可以知道原始佛教的僧團中,其物質生活是多麼簡單和貧乏。
從佛陀為年老的比丘穿針縫衣,可見僧團的自力自主的生活;從佛陀為有病的比丘沐浴和煎藥,可見僧團的刻苦自勵;為了一餐午齋,佛陀鼓勵弟子要走三十里路外去應供;為了一次說法,不惜千里而往。看起來原始佛教的物質生活很苦,其實已發出離心的小乘聖者,他們一點也不罣礙貧乏的生活。不管環境怎樣折磨,對修道的生活,反而更能夠增進。有與無,遠與近,苦與樂,在發出離心修道的聖者心中,都是一樣。甚至,他們還覺得「無」比「有」更多,「遠」比「近」更好,「苦」比「樂」更值得追求。
不說原始佛教的聖者,就說我們現在的出家人吧!我昨天到這裡來講演,穿的是這件衣服,我今天還是這件衣服,明天也還是這件衣服,因為我只有這一件衣服,我拿起來就穿,一點也不覺得不好。可是你們各位呢?要來聽經前,就想:我今天穿一件紅色的,可是紅的有好幾件,哪一件紅的款式比較好?翻啊!挑啊!選啊!明天還要出來聽經,總不能老是穿紅色的,換一件綠色的吧,可是……總之非常麻煩!
我再舉一個例子做補充說明:
有一些年輕人來信佛教,是幾位在家小姐,我辦幼稚園,我就說你們去當老師吧!在佛教的幼稚園任教,一個月有三千元薪水,但另外有幾位出家的,一個月只有一百元單銀。非常奇怪的是,三千元一個月薪水的老師,還要跟單銀一百元的出家人借用。所以說,多了不一定快樂,少的也不一定不好。
出世的聖者,發了出離心以後,世間上的一切,五欲六塵,在他看來好像雲煙一般,一點也不罣礙在他心上,因此他們就不為慾望所苦惱,不為人情所罣礙,每天生活在淡泊、安詳、自在、和合的生活裡。
所以,出世的生活不一定要離開世間,在你們的家庭裡面,甚至於在社會上也可以有這種思想,第一,先沒有經濟名利的佔有,第二,沒有男女愛著的貪求,第三,沒有權力高下的執著,第四,沒有人我愛恨的分別。你有這種思想,就能獲得出世生活的快樂。
二.從禪宗語錄談禪師超然物外的悟道生活
中國佛教的禪宗出了許多偉大的禪師,他們在悟道以後,有的仍然芒鞋破缽的雲遊天下,有的一笠一杖的行腳十方。有的在叢林裡搬柴運水,有的在禪堂裡參禪苦修。他們拋棄人間物質的享受,他們遠離社會人情的安慰,過著忍辱作務的生活,他們實踐了內心平和寧靜的悟道者的生活。
禪師們悟道以後,人雖在世俗,其實心早就超然物外,像大梅法常禪師在馬祖道一處得道以後,他以荷葉為衣,以松子為食;像南泉普願禪師,在大慧祖師處開悟以後,他以牧牛為生,以採樵為業;崇信禪師曾以煎餅求道;隱峰禪師曾以推車度眾。悟道後的禪師們,不以職業卑賤為恥,不以工作庸俗為念,我們反而可以從他們那些職業和工作中,見出他們灑脫恬淡的生活。
六祖惠能禪師曾在五祖弘忍禪師處擔任過多時的舂米工作,天衣義懷禪師曾在翠峰處一做水頭就是很久,慶諸禪師在遊山擔任菜頭的職務,雪峰禪師在洞山做過數百人的飯頭,寒山和拾得二位大士在天台山做過行堂。一般人以為煮菜舂米是低賤的工作,但在悟道的禪師們眼中,卻是最莊嚴的使命, 孫中山先生說:「要做大事,不要做大官。」其實,我國古代的禪師們,早就實踐這種理想的高尚生活了。
做過帝王的桀紂幽厲,什麼人也不願和他們一樣;這些一無所有而從事勞役的禪師們,反而成為大眾的楷模。唐朝的道林禪師,又名鳥窠禪師,他有房子不住,跑到秦望山峭絕懸崖上面的一顆長松大樹上住,一住二十餘年,有一次太守白居易謁見他時說:「禪師住處非常危險。」
禪師回答:「我坐在樹上不危險,倒是太守危險尤甚!」
白居易說:「下官坐鎮河山,何險之有?」
禪師答:「薪火相交,縱性不得,得非險乎?」
鳥窠禪師的故事,在佛教中一直傳為美談。記得民國五十二年,我曾到印度訪問,在佛陀入滅的涅槃場邊,有一棵大樹,大樹上有一位中國禪師,他名字叫「善修」和尚,他也學習鳥窠禪師居住在樹上,但印度政府發現以後,不允許他住,但他已經住了十幾年,非要住下去不可,印度政府無法,只得就把那顆千年大樹砍斷下來。印度政府的意思是因為住在樹上不但危險,而且起居用物一無所有,實在也太苦了!可是善修和尚說:「我住在樹上非常安全,也很自在,我與佛陀涅槃的地方同在一起,我住在樹上,日月星辰與我作伴,這裡的樹木花草,天天和我共居為鄰,怎麼說我住在樹上一無所有呢?」
因為禪師們已經「悟道」了,就覺得大千世界、山河大地到處都是很美的;如何與真理相應,就在於你;如何得證「生亦不喜」、「死亦不悲」的超然性,那就是悟道者的認識。
隋朝時候,有一位智舜禪師,在草叢中打坐。有一位獵人打到一隻野雞,野雞帶傷跑到智舜禪師的地方躲起來。智舜禪師因此要保護這只野雞,獵人郤非奪雞回去不可,以做為下酒菜。
智舜禪師說:「一隻野雞多重,我割一隻耳朵給你夠不夠?」說罷,就將耳朵割下來了。
在禪師們悟道後的超然生活,所謂「四大本空,五陰非有」,一個耳朵算不了什麼。
有一位道樹禪師,建了一座寺院,不巧與道士的「道觀」在一起,道士因為放不下他旁邊這所佛教寺院,就想變一些妖魔鬼怪來擾亂寺裡的出家人,把他們嚇走。確實有不少年輕的沙彌都畏懼離去了,可是道樹禪師在這裡一住就是二十年。到了最後,道士的法術都用完了,可是道樹禪師還是不走,道士雖然心頭很氣,但也沒有辦法!算了,「道觀」也不要了,因此他們全都走了。
後來有人問道樹禪師說:「道士們的法術那麼兇猛,您怎麼能勝過他們呢?」
禪師說:「我沒有什麼能勝他們的,只有一個‘無’字。他們有法術,‘有’是有窮盡,‘無’是無窮盡的;他有法術,變完了就‘沒有’了,‘無’則永遠無窮盡無限量,我當然能勝他了。」
禪者悟道的生活,就是過的「無」的生活,因為他們體證到「無」,所以,沒有一切人我是非,沒有一切榮辱毀譽,像行雲,像流水,雲水行腳的生活,就是禪者最真實的超然物外的生活了。
三.從般若經談菩薩無住而住的行道生活
一般修道的行者從入世而出世,他們本來都有一個世間的生活,但由於人格昇華,悟入自性,所以都甘願捨離世俗,過那清淨無為的出世生活。但大乘菩薩卻不這麼逃避世間,相反的他們從出世而入世,他們已安住於出世的思想,但又大興慈悲入世度眾,過那無住的生活。慈航法師說:「只要一人未度,切莫自己逃了。」這就是大乘菩薩的入世生活了。
菩薩在人間,像維摩大士一樣有家庭、有眷屬、有田園、有財富,看起來他和世俗生活沒有兩樣,但大士確是超脫世間的大菩薩。因為他「雖處居家,不著三界;示有妻子,常修梵行。」可以說他是生活在無住而無不住的生活裡面。「百花叢裡過,片葉不沾身」,這就是無住生活的寫照!「猶如木人看花鳥,何妨萬物假圍繞」,這是無住生活的運用!《般若經》中說:「菩薩於法,應無所住」,無住的生活才能任性逍遙,才能隨緣放曠。
入世的人間生活,身心安住在色聲香味觸法的六塵之內,塵是動搖不安之義。所以,入世的人生都是生活在動盪不安之中。出世的菩薩,過的是無住生活,這個無住是「不惟不住有,亦且不住無;不惟不住無,亦且不住無無」,因為無住,所以才能無所不住。天上的太陽,看起來無所安住,其實因為太陽無住,所以太陽的光芒才能普遍照耀。
六祖惠能大師就是聽五祖弘忍說「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的般若真理而開悟的。開悟後的惠能說:「何期自性,本自清淨;何期自性,本不生滅;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無動搖;何期自性,能生萬法。」因為菩薩已悟到自性「橫遍十方,豎窮三際」,所以把心安住於無住之處。無住而住,才是住於實相真理之中,才能過著菩薩平等解脫的生活。
菩薩無住的生活境界,是人生最美的生活,好比我們出家人,大家都知道出家無家,我們雖然出家無家,但是可以每一個寺院為家,所謂「出家無家處處家」。因為無家,反而有更多的家;因為無住,反而無所不住。菩薩在無住生活中行道,如<普門品>中稱觀音菩薩是「游諸世間」,行道度眾生,好像是游諸世間,這是多麼的逍遙,多麼的自在!
因為無住,不住於生死,也不住於涅槃,生死涅槃都不住,則世間憂悲苦惱、恐怖顛倒,在菩薩無住的生活中,就完全不相干了。
什麼是無住的生活?舉一個例子說:有一位優婆先那比丘尼,在山洞中修行,不小心被毒蛇咬了,眼看著即將死去,但她仍很鎮靜的叫人把舍利弗請來囑咐後事。舍利弗來了以後,說道:
「優婆先那!你氣色這麼好,怎麼說被毒蛇咬了呢?」
「尊者!」優婆先那回答道:「我最近在修‘觀空’行,把自己安於無住生活之中,毒蛇可以咬我身體,怎能咬我無住生活的修行呢?我的氣色未變,大概就是這個原因吧!」
優婆先那說著就安詳含笑的進入涅槃了,這種無憂無懼的人生,這種無貪無嗔的生活,不是菩薩無住行道的榜樣嗎?
有的人,一點點名利放不下,他就生活在名利裡,名利去了,他就無法安住了;有的人,一點點感情放不下,他就生活在感情裡,感情變了,他就無法承受了。有住的人生是非常苦惱的,人若能在無住的生活中行道,有也好,無也好;榮也好,辱也好,那才能得到佛法的受用。
在佛陀的弟子中,須菩提最深刻懂得無住生活的妙理。有一次佛陀在祇園精舍預備講說金剛般若的時候,須菩提了解佛陀的心意,他就在大眾中站起來,向佛陀頂禮問道:「佛陀!我們弟子都知道佛陀最善於愛護我們的,但是對於發菩提心修學菩薩道的弟子們,他們如何才能安住?對那些紛擾的妄念,如何才能降伏?懇求佛陀為我們解答!」
佛陀回答道:「如何安住於菩提心,不受妄念的紛擾,就是在佈施的時候,要行無相佈施;在度生的時候,要行無我度生。就照這樣的安住,就照這樣的降心。」
安住於般若空性中的菩薩,他們行道的生活,像文殊菩薩就能和離執的維摩大士暢論不二法門;像觀音菩薩就能三十三現身,隨緣應化了。在世間,而不執著世間,擁有一切,而又能喜捨一切,那就是菩薩無住的行道生活了。
四.從諸經律典中談佛陀解脫果位的證道生活
我一再說明佛教所講的出世,不是離開世間的出世。佛陀降誕在人間,修行在人間,說法在人間,證道在人間。人間的證道者,他有不同於凡人的出世生活。一個證道者的感情生活,他對於外來的煩惱和迫害,對於友誼,對於恩義,對於徒眾,對於仇恨、危險、譭謗、生死的種種一切,是怎樣的看法?是怎樣的處理?我向大家舉例說明,說明佛陀對於好的一面是如何生活?對於壞的一面又如何應付?
佛陀雖然出家成道了,但是他一樣的熱愛他的祖國,出家不是出國,出家還是要愛國。
有一次,琉璃王帶領大軍去攻伐佛陀的祖國迦毗羅衛城。以迦毗羅衛城的兵力,沒有辦法抵抗琉璃王的大軍,平常並不干涉政治的佛陀,在這個時候,他也只得挺身而出。當琉璃王大軍經過的時候,佛陀就坐在大路中央。琉璃王看到佛陀坐在路中,就想起在印度有一種風俗,兩軍列隊交戰,凡看到出家的沙門,今天就不打仗了,何況對方是佛陀坐在馬路中間?第二天,軍隊要通過時,佛陀還是坐在那裡;第三天,佛陀還是坐在那裡。琉璃王沒有辦法,只得親自上前去說:「佛陀!為什麼您老是坐在路中?太陽那麼炎熱,路邊有樹蔭,請您坐到路邊樹下去好嗎?」
佛陀回答道:「親屬之蔭,勝餘蔭也。」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說,國家民族好像樹蔭一樣,你現在要攻打我的國家,國家都要滅亡了,我還要在樹下乘涼做什麼呢?
這句話,使那個兇惡的琉璃王聽了非常感動,因此就退兵了。從佛陀這件事情看來,你能說佛教徒不要國家,沒有感情嗎?
佛陀在還沒有出家之前,他有一位愛妻叫耶輸陀羅,後來離開她而去出家學道。多年的苦行與參訪,成道以後,在南印度又教化了幾年,才回到他的祖國。十幾年沒有見到丈夫的耶輸陀羅,在內宮裡真是百感交集,時而氣忿,時而又覺得相逢的驕傲。可是見面的對方是佛陀,怎樣見面才好呢?他想佛陀和她相逢時一定會對她講些親蜜的話,她又想到這是不可能的,因為佛陀是成就正覺的聖者,這十多年來,耶輸陀羅一直是以眼淚打發著日子,像夢似的,像雲煙似的,她的情緒是千變萬化的交織在心中。
一個是成了道的佛陀,一個是多情的妃子,佛陀怎樣來跟耶輸陀羅講話呢?
當佛陀見過父王大眾以後,年幼的羅侯羅出來告訴爸爸說媽媽在等他,佛陀和耶輸陀羅見面了,正當佛陀要向她說話的時候,耶輸陀羅情不自禁的跪下去,佛陀對跪在地上的耶輸陀羅說道:
「你辛苦了!雖然我對你是抱歉的,但我對得起一切眾生及我自己,請你為我歡喜。感謝你,我現在已達到歷劫以來的本願。」
證悟聖果的人,他不是沒有感情,他是淨化超脫了的純潔感情。從佛陀對耶輸陀羅的說話之中,可見大聖佛陀不是不通人情。實在說,只是把那私愛淨化以後,轉而以一切眾生為耶輸陀羅、為羅睽羅,那就是佛陀的慈悲了。佛陀的父王淨飯大王崩逝以後,諸王子在出殯的前夕,商議為父王擔棺,佛陀即刻說也要參加一份,當佛陀為父王擔棺的時候,不知感動了多少人!你能說佛陀不孝順嗎?你能說佛陀不重恩義嗎?證了聖果的佛陀,他對人間雖然沒有什麼要求,但施予眾生的慈悲,卻絲毫不慳吝啊!
有一次,有一位弟子病了,佛陀親自扶著生病的比丘起身,幫他倒茶,替他洗去身上的污穢,並替他把衣服洗好曬乾,整理病房,令他身心清淨。更有一位年老的比丘因老眼昏花,未能以線穿針孔,自己嘆息:「誰來為我穿針?」佛陀聽到了說:「我來幫你穿針引線。」佛陀的感情是大忠、大孝、大慈、大悲。這許多事情,對於一般人看來是很平常的,但在證果的佛陀身上表現出來,那就不一樣了,所謂「平常一樣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佛陀對於煩惱迫害的時候,他又怎麼應付?有一次他托缽到岳父善覺王的國家裡,善覺王親自出來阻止他說:
「你不要國家,不要妻子,你要修行,現在你還好意思到我的國家來乞食?你不事生產,自己不去耕種,就這樣托缽坐享其成嗎?」
佛陀聽後,一點也不生氣,非常平靜的道:
「大王!請不要這樣想,我是用忍辱的犁、精進的鋤,為眾生耕種福田,我要播散智慧的種子,為眾生開滿幸福的花園,讓他們享受到累累的菩提果實。」
當初七王子出家之一的提婆達多,因貪求神通,想顯異惑眾,企圖征服佛陀奪取弟子,想領導僧團。有一天,他要求佛陀教他神通,佛陀拒絕他的要求,因此,潛在的惡念逐漸萌芽,他招集了很多的惡漢要行刺佛陀,僧團裡的弟子很緊張,大家也準備木棍鐵棒準備戰鬥,佛陀見到以後微笑告訴他們道:
「佛陀的生命,不是用人力可以防護的,這是異教徒的作風!佛陀不是常常對你們這樣說嗎?如果遇到爭鬥的時候,必須要有真正的準備,那就是智慧和忍辱,才不畏懼對方。你們用棍棒刀杖,不是究竟的辦法,不是最好的準備。佛陀早就準備好,你們安心,佛陀的應身沒有到要離開世間的時候。即使將來終要涅槃,佛陀的法身,仍然會永遠的活在世間上。你們去修道,守護自己的心要緊!」
優樓頻羅迦葉本來是想陷害佛陀的,但最後卻成了佛陀常隨眾的弟子。鴦掘摩羅是一個凶神惡煞,但在佛陀慈悲的感化下,終於放下刀劍,皈依了佛陀。釋迦族和拘利族為了暑旱沒有下雨,兩族因爭水而要發動戰爭,佛陀從很遠的地方趕去調解勸導,使他們和解。毘舍離瘟疫流行,佛陀也趕往前去為他們化除災難。戰遮女的惡計中傷,以女色和佛陀糾纏不清,但最後奸謀拆穿,使佛陀更受人尊敬!迦留陀夷的被害,目犍連被裸形外道打死,使佛陀傷心,但佛陀卻以此為教育弟子們的材料,要大家好好守道,不要太熱衷於世間,甚至神通也不是究竟之法。佛陀對三法印的真理宣言,佛陀對四聖諦的建立法幢,像歧途上的指南,使眾生更能明白人生的未來,追求真正的目標。
證了果位的佛陀,在世間上,一樣有許多榮辱毀譽,不過,出世的聖者的生活,對這許多事情,只是看得很平常,因為佛陀已安住在超然、解脫、淨化的生活之中。
我沒有更的時間把佛教出世的生活說得更詳細,我只是簡單的說明,在佛教出世的生活中,舉以上四點告訴各位,希望各位有志於求道者,不一定要人人出家,在現世生活裡面有出世的思想,就能享受那出世的安樂。
最後,我以三句話作為結論:
第一、在家容易,出家難!
第二、出家容易,出世難!
第三、出世容易,入世難!